白鹿原上有一座大冢,据说里面沉睡着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
母亲总是牵着我爬到顶端,眺望太阳落下的地方,那里有一条通向西安城的路。那时路面没有铺柏油,疙里疙瘩的,细窄而崎岖。祖母坐了一辆驴车,摇摇晃晃地经过大冢,朝着白鹿原下颠簸而去,趟过没有桥的浐河去看西安城里的七婆。
七婆是个洋气的城里人。她带第一次进城的祖母去洗澡。澡堂的池水氤氲,里面全是赤裸裸的身体。祖母羞得不知所措,怎么都不肯脱下那身蓝色大襟褂子,浴池里的水被大褂染成了蓝蓝的颜色。后来,祖母沉沉地睡进了白鹿原上的土地,正对着那条蜿蜒曲折的路。
当母亲牵着我看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那条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它盘旋着,伸向白鹿原下的西安城。这条路上开通了公交车,早晚往返一趟。车来的时候,母亲在车厢下用手将我使劲地朝着车厢里推。车厢里挤满了人,我的鞋子被挤掉了,衣服扣松开来,母亲费心思给我梳好的头发也被挤得乱七八糟,但我始终没有办法挤进车里。母亲牵着我的手站在车站上,气喘吁吁地望着汽车抛下我们绝尘而去,她有些急躁却也无可奈何。
下白鹿原的路上又多了一种交通工具,人们叫它“嘟嘟嘟”,实际上就是手扶拖拉机,发动起来有“嘟嘟嘟”的声响,就停在乡政府的门口。司机是个乡下人,农闲的时候在车斗里摆上几排小凳,便可以拉客。这方便了母亲去看望父亲的进城之路,可以随到随走,且不需那么拥挤。
路依然曲曲弯弯,“嘟嘟嘟”穿行在原坡之间,总会在某个弯道处仿佛要将人的身体从车斗中甩出去。弯道又急又陡,时常碰见车子因为来不及错车翻到沟里而车毁人亡。母亲总会抱紧了我,一面在心里数着拐过了多少道弯,另一面望着层层叠叠的原坡像山一样压在头顶且越来越高,直到眼前恍恍惚惚看见了城市灯火,母亲才会喜悦地说:要见到父亲了。
母亲把核桃、柿子、挂面、鸡蛋以及洗好的衣裳带给城里的父亲,然后和父亲过一天仿佛城里人的生活。宽阔的马路、有湖的公园、琳琅满目的商场、带抽水马桶的茅房,对她而言都是新鲜而向往的。
母亲向往着城市,向往着总有一天她会带着我进城,从此成为真正的城里人。这个愿望在我十岁那年终于得偿所愿。父亲要将我和母亲接进城里,我们走的还是那条路,只是这一次坐的是父亲单位的汽车。从那以后,我和母亲变成了城里人。
有人说,故乡是一个人的根,而我总以为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这个人的根。我和母亲在城市生活的几十年里,我很少想起白鹿原,也想不起回去的那条路。十年前母亲临终时说,她想要回去,我才带着母亲的骨灰又一次踏上了回白鹿原的路。
那条路依然朝着故乡的方向,但已经被修得笔直、平坦宽阔,直通向大冢。
有人设了接灵的亭子,那是白鹿原上的乡党。他们似曾相识,深刻的皱纹里残留了我儿时的记忆。他们说我宛如母亲,我才恍然明白,自己已是母亲当年坐在“嘟嘟嘟”上往返于这条路上的年纪了。
我匆匆地来,又总是一步三回头地去。故乡于我而言成了根,因为母亲在这里。我也总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落叶归根回到这里。每一株花草、每一块石头、每一道弯、每一间民房,都记着我归家的路。
路的两边,每一年都发生着变化,拔地而起的高楼一座连一座,一直盖到大冢脚下。去年的时候,有一座公园悄然建成,正对着大冢,绿草如茵、花开似锦。从西安上来的汽车排满街道,红男绿女蜂拥般地挤进了我的故乡,破碎了曾经的荒凉、贫瘠与沉寂。
这里,已经宛如城市。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了青草丛中。它们依然如故,裹着这片土地的味道,仿佛和四十多年前一样。这味道我忘记了几十年,猛然发现它一直在我的心里,从未消失过。我眺望远方,如同当年和母亲站在这里一样,眺望通往城市的路。它把我带向了另一个世界,终将会从那一个世界再把我带回来。这往复其间的岁月里,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经历过多少事,但路始终如故。它走过了我的祖母、我的母亲,一直走到了我这里,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来回回、上上下下。
他们也会站在这高高的大冢上,嗅我嗅过的一丛草,望我望过的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