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邑萧山,钱塘、浦阳、富春三江交汇处有渔浦潭,北望杭州,西依云峰。有虞舜渔猎的远古传说,是商旅往返两浙的交通中枢。那年我在义桥小镇粉墙读到孟浩然的《早发渔浦潭》,回望钱塘江烟波浩荡,舟楫出没,山明水秀,鸟兽得时,真是倾倒:“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这是很典型的唐诗,跟说话一样,明明白白。
孟浩然摆脱了唐诗应制咏物的狭隘境界,给开元诗坛带来了新鲜气息。其山水诗描写尤其逼真,正是包括他在内的一批唐朝诗人,奠定了唐朝山水诗的文学史地位。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可谓是孟浩然最好、影响最大的山水诗。
秋水升涨,几与岸平,水天含混迷茫与天空浑然一体。云梦大泽水汽蒸腾,波涛撼动岳阳城。真是咏洞庭的千古绝唱。一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唯后来者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或可当之,若论声调的雄壮,恐怕孟诗更胜一筹。
然而这却不是一首单纯的山水诗,其中有深意存焉。
诗题的前半部分曰“望洞庭湖”,后半部分曰“赠张丞相”。所谓张丞相,有说张说,有说张九龄,都是大宰相、大文豪。诗里含蓄地夸了天子圣明,国家有道,又夸张丞相的能量巨大,是渡人过河的舟楫。把洞庭湖写得如此辽阔浩渺,气势磅礴,只是借题发挥,说出自己想渡水苦于找不到船与桨,不甘在圣明时代闲居,空怀一片羡鱼之情,看别人临河垂钓。希望自己能像鱼一样被“张丞相”钓起来。
句句不离湖水,又处处不显寒酸。出仕做官的愿望与对洞庭湖的描写衔接紧密,自然过渡,不露痕迹。
作为洞庭咏,冠盖群伦;作为投赠诗,声名入于朝堂。
然而,丞相乃至皇上似乎并未为所动。孟浩然仍只有在渴望中沉浮:听说唐玄宗到了洛阳,立即前往,伺机上进。滞洛三年,无果。三十九岁、四十六岁两次赴长安科考,皆不第。中间曾留长安献赋以求赏识,太学赋诗,名动公卿,一座倾服,为之搁笔。
李白、王维、张说都记载过一个传闻,说他与唐玄宗不期而遇,玄宗命自诵其诗。按说这是个极好的表现机会,结果他拿“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扫了皇上的兴:“卿未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皇上显然不知道他的两次落第。设若当时背的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他的命运或许又是另一个剧本了。
此后,襄州刺史韩朝宗打算向朝廷举荐,他没有如约赴京;荆州长史任上的张九龄招其入幕府,他去了几天即走人。显然已心灰意懒。
在《与诸子登岘山》中,他写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吊古伤今,感念身世。
如此看来,孟浩然的运气是够糟糕的了。
好像天才都会遭一个魔咒:命乖运骞。孟浩然也没有避开这个魔咒。他让人敬重的是在求仕不遇的痛苦中,尚能自重,不媚俗世。
五十出头,孟浩然与受贬路过襄阳的王昌龄纵情宴饮,背上本来快痊愈的毒疮因食鲜疾发而亡。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小孟浩然十二岁的李白对这位忘年交极是倾慕。孟浩然的一生其实是值得的:书香之家,锦衣玉食,四海漫游,吟诗作赋,有才华,有名气,有高朋,穷山水之胜,尽人文之秀。仕途于他何足道哉?如果这样的人生还不算圆满,那就正应了网上一句话:有的人不幸福是因为总想过别人的生活。又如同三十多年前我在长篇拙作里引用过的一位外国哲学家的名言:我们四处寻找的好马其实就是自己骑着的那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