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望柳林
河水沿着河床,蜿蜒着,一路前行。
阳光真明亮。清澈的流水,堆叠的乱石,飘摇不定的水草,干净明亮到极致的沙滩,这一切因了清纯的乐音不再寂寞。柳林,河边的柳林,一个人站在那里仰望。他的眼里的风景皆是碧绿和清新吧。
长久以来,对于柳林,大别山下的这片神秘而充满梦幻色彩的柳林,深深怀着敬意。我知道,解放前,柳林不叫柳林,叫古角。古角地势险要,历来为军事要塞,为了传递军情,军人站在悬崖峭壁吹响号角,军情紧急,号角相闻,古角由此得名。
一只鸟飞起来,苍青的穹隆成了它的背景。羽翼划过的晴空,留不下一星半点痕迹。山色愈发青黛,山下是轰鸣的河水覆盖的嫩绿,稍稍远些的,是幽淡的古树的枯寂,和流水淌过石壁的回响,于是,隐秘的更加隐秘,深远的更加深远。陈年灌木前呼后拥,前呼后拥,它们似乎在倏忽间铺满山山洼洼,好一片空前绝后的深沉……
“十万洞,十万人,革命路上有来人……”
“最后的一把米充了军粮,最后的一尺布做了军装……”
“走进古角乡,石磙也要砍三刀,三岁孩儿要杀净,免得将来闹革命……”
此刻,有关柳林的歌谣嘹亮在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一切,仍然热泪盈眶。
微风吹起,大地回荡。北望柳林,岁月回归,百年风云托举起紫烟下那一片无法忘怀的风景。
二、传奇柳林
大别山千里奔走,气喘吁吁,实在有点累了,这一路迷迷瞪瞪,萎靡乏力,走到鄂东黄梅地界,突然打了个激灵,从怔忪中睡醒,它警觉起来,精力暴涨,发一声喊,躬身突起,虎啸龙吟,于是,奇峰秀岭丰隆险峻起来,四野一抹苍青。
山体更加雄伟,山色更加幽深,突兀而起的沟谷斧削刀劈,高耸的更加高耸,坚挺的愈发坚挺。一个人探头在悬崖边张望,大略是被眼前的险峻惊吓到了,他遇到鬼神一般退回坦地,抚摸胸口,长叹一口气。天光下,一抹苍凉。天籁的回音在山山岭岭回旋不绝。远处苍灰的大青石上布满道道,那是流水的旅痕。
一个人背了好大一卷绳索,嘿咗嘿咗,颇有些吃力,他蜘蛛一样攀爬在壁上,荡过来,荡过去。真的像蜘蛛。一个蜘蛛人。“哦嘁,哦嘁”,终于看清了,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看不清他的面部,树荫遮挡了他。这个人是他的同伴,似乎又是蜘蛛人的眼睛,正指挥他不断调整方向,让他荡过来,荡过去。是采摘石耳的吗?这里的石耳有些特别,个儿大,肉厚,妇女产后出血用它来煮汤饮用,没有不效的。
青石。流水的印痕。每年六月后的汛期,长江以北连雨绵绵,大别山的这一段也没日没夜呼天抢地,大放悲声,流水走在石壁,轰响连天,声传十里开外。我曾见过崖壁,它的底部深深洼进,不知几十丈深浅,崖上青草叠翠,高过人头,没有人敢探望……
这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地方,站在主峰背脊,宽处不过数丈,窄处只有一二尺,却是一脚跨过两省,左边是安徽,右边是湖北。一株极其普通的树,落下叶子,却分散在三县,安徽的宿松县,湖北的蕲春县和黄梅县。一个老不正经的樵夫掏出他的阳物尿尿,尿完,他有些高兴,对同伴说,狗儿狗儿你看,我一泡尿淹了两省三个县。
山高林密,唯有一条官路。这条官路北联蕲春向桥,南接黄梅宿松。再难行的道路也有商客。明清两代的客商就顾了挑夫将湖北的盐送过界岭,运往蕲春、罗田,再把罗田的板栗、茯苓运回黄梅。漫漫官道,攀爬着挑夫皂色的背影,阳光把他们的背影拉得修长。沙沙,沙沙,箩担与箩索摩擦的絮絮叨叨不绝于耳,极其悠扬,极其孤寂……
雪子密层层落下来。路上是雪子的舞蹈,叮叮当当,叮叮咚咚,既枯燥又单调。为了看山里的春天,我曾经于初夏跟着开车的朋友来到了通往蕲春的山里凉亭。沾着草叶的味道,我们在亭子里聆听茶与禅。沸水流过紫砂,滴落在青灰的茶盅。热气还在缭绕,茶香已经进入肺腑。一吸清新,再吸怡神,三吸心魂荡漾。一盅见底,一道水线激起涟漪,茶香又萦回在案前。
茶香缭绕,愉悦在心中回荡。茶香撩动思绪,茶韵渐渐丰满,潮起的诗情奔涌在咽喉。之后,是自由的吟唱。
路,让春天常驻。
明清以来,这个亭子垮了又建,建了又垮。岁月的风雨不曾摧垮一代代义务送茶人的茶韵一样的民风。一把壶,几个杯子,一个暖水瓶,讲述的是义民祖孙几代人的暖心故事。再冷的天,这里的路人都有茶喝,官路上的这一笔如此斑斓。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闷热久了,向往清凉的心自由滋长。
到山里去,到凉亭去,到李牌楼去,到天上沐浴清风雨露,给自己的笔最美好的灵气。
那是最美妙的夜晚。四山静寂。望江山在夕阳下一派明亮。农家院落前,隔一条马路,是大片大片的草坪。太阳还没有落下去,很多不知名姓的人已经搭起了帐篷。我行走在望江的公路上,耳边是单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有人喊,看,星星,好大的星星!真的是,好大!一颗,两颗,啊,好多,分明就在眼前闪烁……最近的距离,最纯净最少纤尘的空气,让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
夜色渐渐浓重。人影幢幢,语声不绝。汽车灯光不时划过夜空。商品经济的时代,山里不寂寞。
有山必有水,山水总相依。苍莽的古角山汇聚一脉柳林河,四季流淌。
亮汪汪的河流就这么弯过去,扭过去。
河床上多卵石,铺排着,叠摞着,延到岸塍,伸往水底。于是,水便跌宕,跌宕出一路活泼的清响与涟漪儿来。
岸畔杂生野草花,四月的烟雨润开了无名花草的骨朵儿,就有很清淡的氛芳四围里漾开去,漾进临河顾影的三两户人家。那房檐差不多被柳丝掩遮了,这柔韧的枝儿条儿就这么垂在檐前,实在是上好的门帘呢。河道蜿蜒着一路伸往山里,上溯愈久,那地势便愈陡峻。河水清冽。日光照映河面,斜生向河床的野草花在日照下生发熏人的温馨。蜂儿很勤勉,一簇簇一团团花朵上差不多都有它的翅影。
愈往山里走,散居于两岸的人家愈见稠密。屋场不大,三两户团拢在一块,都面水依山,墙是土砖墙,瓦是铁黑色的小片瓦。前有院,后有坪,院是篱笆围就的,缠织满了攀援型植物,乍眼看去,院墙整个的是一面绿的屏风。屏风上挂有花,一年四季中三季有开不败的花朵。山里的气候好,植物的叶色便相跟着见鲜亮,油绿肥厚的叶片跟奶液中濯洗过的一般明亮可人。
听到脚步响,主人笑着搓动厚实的大手迎候。狗在檐下先听到了声响,坚竖起杂毛的尾巴咻咻蹿跃,主人的掌就势拍在它的脑门上,于是,那气势就被煞下去几分,终于悻悻的夹了尾,卷缩在檐下,继续它的清眠去了。
一双手捧了茶递上来。茶是沟边自种的,看看绿的芽子长出就随手采了,聚在一起搁锅里文火揉制。待客自用全是它。望一眼土坯房,不多的几件家什明晰的留在眼底。
由柳林河再上溯十里,便有绝壁兀立,不生一茎野草。河水一声惊呼,失足而下,跌入深潭,激出满沟满壑的回响和潮雾。要上到绝壁上去,需弯弯绕绕的走一段羊肠似缠曲的山径。壁上有极开阔的山地,山地间有匠人凿出的石块,它们被码摞着,码摞成一方古城堡。这就是清代胡腾率领的起义军驻地。
往北望去,有峰与绝壁相应龇向穹庐。山尖陡削,仿如一支倒立的笔峰,被当地人呼为“扯旗尖”。立在峰巅,扯起一面帅旗,四山立时可见旗旌。当然,眼下的峰巅并不见旗旌,连拾柴荷担的樵夫眼下也不曾见。在古城堡右侧,有峰名曰“古角寨”。寨上有巨石如奔骏。相传这石马上当年有号兵朝暮发布号令。胡腾少年性情刚烈,剽悍好斗,他个头不高,却力大无比。还没有出道时,有一天在稻场上与人打赌,说是能扛起一只石磙。乡村的稻场围拢许多闲人。夹七夹八,议论纷纷。年长者说,你是做梦吧胡腾,真是鼻涕佬,这只石磙少说也有五百斤,五百斤!你有多大的能耐?你以为是往墙上搭一泡鼻涕吗?吹牛皮不上税的东西。胡腾有些不屑,二话不说,走近前,弯腰下蹲,右手胳膊反背一捋,一把将石磙夹紧,吼一声“起来”,一个趔趄,身子晃了几晃,终于立稳,那只石磙竟然被拔地而起,夹在腰间。一只手张着,优雅地在稻场转了两转。一片喝彩。复弯腰半蹲,那只石磙竟稳稳立在地上,一晃不晃。
就此一回,再无人敢奚落胡腾。走路遇见,远远打招呼:“胡爷,你吉祥!”
相传胡腾生有半只翅膀,每次征战归来,只需纵身一跃,其间便是千里之遥,而过程的完成只需一座山峰作踮脚石。清咸丰七年,这位传奇农民英雄,率众起义。他们在扯旗尖垒石围城,操练兵马。随着声誉的鹊起,朝廷的围堵在所难免。曾国藩带兵攻城。正是九月,阳光炽烈如火,官兵蝗虫一样布满山山洼洼,扯旗尖上的义军处变不惊,他们身手敏捷,善于攀爬,等到官兵接近石城,他们居高临下,发一声喊,滚下巨石,这些石头重达数千斤,它们借助山势,哗啦啦飞奔,愈滚愈快,呼呼风响,巨石所过之处,岩石崩塌,大树拦腰折断,场面极其恐怖。曾国藩部下伤亡众多。攻城不利,无奈,他们只好将方圆二十里地的扯旗尖团团围定,以绝粮草供应。
眼看吃的用的渐渐告罄,军心开始动摇。怎么办?危难中,军师想到一个办法,他们勒紧裤带,把节约下来的粮食喂养小狗,隔三差五丢下一匹狗来。这些狗立即被官军杀死。他们从狗的肠胃里掏出的是糯米饭。一次如此,两次如此,最后,曾国藩不得不下令撤兵,胡匪的狗都能吃糯米饭,士兵还不是丰衣足食?
后来的一次战乱当中,胡腾被人砍断一条手臂,流着血,藏进一个老妇人的灶屋。军人的喊杀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一群军人凶神恶煞包围了院落,他们看到了滴落在地上的血迹,立即吼叫起来。老妇人从容不迫,手里拿着宰杀好的母鸡,放在院外的石头上,母鸡还在动弹……
围拢的士兵迅即散去。
半年后,胡腾行走在蕲春县街头。一只斗笠挂在右肩。斗笠遮挡着残肢。这时候有人喊,胡腾,抓住他。
人群围拢来,脚步声中,人群黑压压的一片。胡腾跳到一块石头上,越过黑黢黢的屋顶,跑进田野。不熟悉环境,他跌跌撞撞,沿着一条芭茅小巷乱走,小巷尽头,是干涸的池塘,上面覆盖了好些水草,眼看后面追声已急,胡腾一个腾跃,不料,他跳进的是沼泽地……
英雄日暮。这一条硬汉在泥水里扑腾,竟是越陷越深,越陷越深,追兵已至,乱纷纷的刀光。胡腾大叫了一声娘啊,我走了,割断自己的脖子,血喷薄而出……
三天后,他的头颅被挂在宿松县城墙垛上。
胡腾的时代就此结束。胡腾没有后人。但是,胡腾没有后人吗?
柳林河汩汩流淌,冲过了古角山,皈依于大江大河。胡腾的传奇像一脉河水,铺天盖地,成为民间血脉里喷张的情愫,成为不灭的颂歌。
有一种防抗精神在这里延续,一朝朝,一代代,伴随生命繁衍生息。愈来愈强烈,愈来愈叩击心弦。
作者简介: 周火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梅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集《皂荚青,皂荚黄》《梦里的歌谣》等十一本,曾经在《青年文学》《飞天》《湖南文学》《中华活页文选。高中二三年级版》等杂志发表散文作品,三十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秋歌
图片来源:网络、徐继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