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
从北京出发,坐高铁一路向西南行进,穿过横亘于中华腹地的巍峨秦岭,停靠巴蜀大地的第一站就是广元。一个群山环拥了的城市,一个没有工业污染的城市,一个弥漫了川菜、川音的城市,一个被嘉陵江和南河滋润了的森林城市。
我18岁参军,做了40年职业军人,对故乡的记忆是浅淡的。每当朋友问及我的故乡,我都会认真解释,不是伟人小平故里广安、不是发掘了三星堆的广汉,是女皇武则天的出生地广元。最让我常忆故乡广元的,不是乡愁、不是川菜,是川剧和豫剧。
初识豫剧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幺叔从铁道兵退伍回了乡下。有一天,幺叔突然对我说:馋了,馋得胃都快疯了。陪我进趟城,吃顿馆子看场戏。为了幺叔这个提议,我欢喜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凌晨,幺叔换了他复员时带回来的草绿色军裤,着了白衬衣,我也换上打了补丁的中山装,用背篓背了30多个鸡蛋几斤山蘑菇,行了14华里泥土路,人生第二次进了县城。卖了蘑菇和鸡蛋后,我俩先在街头吃了一碗油茶,逛完街后又吃了一碗白米饭外加一份鱼香肉丝,因为电影院晚上才开门,川剧团演的《抓壮丁》已经看过几次,幺叔就领我去看了豫剧——《卷席筒》。童年时在电影上看过京剧样板戏,也在乡村搭建的临时舞台看过川剧,看豫剧却还是我人生头一回。在我的印象中,川剧的帮腔最慑人魂魄,司鼓也很震撼,表演要么诙谐要么悲呛。而豫剧没有京戏那么讲究唱腔和台词,无论历史还是现代戏,皆以悲调最见功底最能感人。
再识豫剧,已是10年后的事。广元县已然变成了下辖四县三区的广元市,政府迁出了河街,在东坝盖起了高楼大厦。老城还是老城,街道上充斥了川腔川调,街道很窄很潮湿,石板铺就的路上穿梭着各种挑担子背背篓的城里人乡下人,中老年人的头上还缠着黑色和白色头巾。街头很热闹,到处是广州服装店、温州发廊和港台歌曲,还有广元热凉面、绵阳米粉、南充凉粉一类的小吃店。回乡休假的第三天,岳父对我说:当年租住我家房屋的一位广元市领导,你们去看看他们吧。岳父母提到的市领导,原是邻县苍溪人。我和妻子在领导家晚饭后,他拿出两张演出票对我和妻子说:广元有川剧,但广元的豫剧团更有名。只有看了广元的豫剧,你才会真正识得广元。当时,我并没有领会领导请我们看豫剧的意图,我也不明白广元这座小城为什么要花钱养一个北方人的豫剧团。
这天晚上,我和妻子去看了豫剧《秦雪梅吊孝》。
也是这天我才明白,领导说“只有看了广元的豫剧,你才会真正识得广元”的真实意图。演出开始前,坐在我旁边看戏的老人见我穿了一身军装,显得特别高兴特别亲切,主动对我炫耀:我就是从这个团退休的老艺人,退休后已经是第十次回来看演出了。想当年,很多戏迷就跟着我们剧团走,我们到哪里演出,他们就跟到哪里。有时候没有买到票,他们就呆在剧院外,耳朵贴在门缝上认真听一晚呢。
看完戏后,我邀老人在路边店吃卤菜喝小酒,希望他能给我讲讲广元豫剧团。老人捧着小酒杯对我感叹:先得给你纠正一下,这可不是广元豫剧团,准确的名字叫四川省豫剧团!老人介绍,广元豫剧团是四川省唯一的一家省级豫剧团,据说也是西南五省区唯一的豫剧团。豫剧在广元市传承发展已有60余年的历史。豫剧团的前身“建阳剧社”,系1946年春,国民党胡宗南部队下属89团接收了一批民间艺人和戏曲爱好者,成立的曲子剧团,后改名时代剧团。1950年1月,剧团的陈松山和李玉山在成都市建立了河南豫声剧社。1951年1月,豫声剧社巡演至广元县,后又更名为广元群众剧团、广元市豫剧团,并从此扎根于川北,先后改名为广元群众剧团和广元市豫剧团,最后定名为四川省豫剧团。这个剧团还有个外文名:SichuanprovinceYuJuTuan。聊到高兴处时,老人借了酒劲、眯了眼睛以一口河南腔为我们唱了一小段《赵铁贤哭妻》,唱得他自己泪流满面。老人感叹说,这一系列的改名过程背后,是历史也是故事,豫剧团的发展史就是广元的半部文化史!如果再不拯救,这些地方剧种很快就要绝种了。
广元豫剧团排演的《秦雪梅吊孝》真的很棒。妻子是否看懂我不清楚,但我是真的喜欢上了豫剧,且不说故事感人至深,女主的悲调及唢呐、二胡伴奏催下了我好几次泪水。广元豫剧团靠什么在川北这座小城奇迹般的存活下来,更勾起了我的兴趣。好友是当时市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向我述说,广元历史上是苴国故地、入蜀要塞、三国重镇,还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女皇帝武则天的出生地。李白《蜀道难》中“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写的就是这里。豫剧之所以在广元能够存活下来,不仅仅因为广元地处祖国南北“鸡鸣三省”的川陕甘三省交界处,更重要的原因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北方迁往广元的三线工厂多,河南人多。广元,是一个南北文化包容的城市,因为包容,豫剧团的鼎盛时期曾盖过了川剧团的势头。
更多接触豫剧是本世纪初,我从云南调北京从事文化工作,后又去河南南阳挂职锻炼。陆续接触了前辈常香玉、马金凤的作品,对豫剧的认识已经不仅仅停留在《铡美案》《朝阳沟》一类家喻户晓的名篇上,更有幸品味了安徽豫剧、河北豫剧、山东豫剧及河南豫剧的异同,有一年去河北邯郸为工程部队招考文艺兵,还特意从艺校招了两个唱豫剧的人才。再回到广元探亲休假时,便多了接近广元豫剧的机会。一次去凤凰楼路过豫剧团门口时,我向门卫打探当年一起看豫剧喝小酒唱豫剧的老人,门卫回忆了很久才说:据说前些年去成都带孙子。我问最近上演什么剧目,门卫情绪很低落,很多人都在打麻将玩手机,喜欢豫剧川剧的只剩下老人了,现在我们主要是义务去农村演、到社区演……
2009父亲患重症离世,同学专门介绍川剧和豫剧票友来家唱戏。一位广元市领导正巧路过我家,聊起广元的豫剧和川剧发展时他感触很深。川剧和豫剧是我们广元的两张文化名片,历届广元市委市政府有眼光,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豫剧团在最艰难的时候排出了两个叫好又叫座的《陈世美喊冤》和《武则天外传》。《陈世美喊冤》在成都锦城艺术宫公演时引起了极大轰动,在海内外都掀起了一股重新研究陈世美的热潮。1990年第一次带着《陈世美喊冤》回到豫剧故乡河南参加当地举办的戏剧节,这部剧还被上海电影制片厂搬上了银幕。紧接着,又一鼓作气排出了大型现代豫剧《娘》,在成都首演三天,都是场场爆满,无数观众在剧场洒下了热泪。团长杨谦是个懂艺术的人,左手抓剧本右手抓人才,他不仅吸收了几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豫剧人才,《娘》剧中的儿媳扮演者李向峰也是他从河南引进的。
因为朋友的蛊惑,我特意去看了《陈世美喊冤》,遗憾的是,我至今没能看到《武则天外传》和《娘》。为了了却心愿,前几天托在广元电视台当领导的朋友为我搞演出票,他却告诉我,豫剧团现在已经改制为艺术剧院了,目前还没有复排这两个剧目的计划。
2018年7月,第二十九届中国电视剧金鹰奖在家乡广元评审,我受邀担任评委。评审会结束时,昭化区政府安排我们参观柏林沟湿地公园景区。走进古村落,远远地就听见了群众演唱川剧和豫剧折子戏的声音。因为我与中国艺术报社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都是四川人,自然对家乡的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折子戏《驼子回门》,四周的戏迷非常多。而我,却一直站在唱豫剧的亭子里扮起了粉丝的角色,欣赏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演员李幼斌很惊讶地感叹:四川小城竟然有人喜欢豫剧?真是难得!随行的区委宣传部长告诉我们,广元是一座对艺术很包容的城市,城里的公园经常会有老人唱豫剧,碰巧了还能听到秦腔和甘肃的陇剧呢!
我记住了这句话,广元是一座对传统艺术很包容的城市。
今年春节,我陪母亲和岳母顺着南河湿地公园向万达广场方向行走,一路遇到了两拔唱川剧和豫剧折子戏的老人。我们停留在围观的群众中专注于他们的坐唱念打,脑子里突发奇想,自己已经年近六旬到了落叶归根的年龄,是不是应该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学唱戏是来不及了,学川剧的胡琴还是学豫剧的二胡?这是一个二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