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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亭林八景,其一景为“读书堆”。
那可真是个土堆。状如小山,位于亭林镇寺平南路与大通路交叉处,十几米高,面积有六百多平方米,长长的围墙围拢着它,只露出土堆和土堆上蓬勃茂密的枝叶。
“读书堆”原名读书墩,宋代避讳,改“墩”为“堆”,当地人称“大寺山”。因南朝文字训诂学家、史学家、地理学家顾野王在这里结茅筑屋读书写作而得名,它也是上海地区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私家园林之一。
《松江府志》记录,“读书堆”在亭林宝云寺后,“高数丈,横亘数十亩,林樾苍然”。
顾野王来自江东世家大族顾氏,位列吴郡“顾、陆、朱、张”四姓之中,四姓望族历代簪缨。
而亭林自古就是浦南重镇,也是顾野王先祖、三国时期吴国丞相顾雍的故里。“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典故,说的就是顾雍。他曾在东吴担任丞相达19年,深得孙权的信任。西晋时,顾雍之孙顾荣与陆氏兄弟陆机、陆云号称“洛阳三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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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19年,顾野王出生于吴地名门望族,祖父和父亲皆入朝为官。男孩刚到4岁时,由博览群书的祖父顾子乔亲自启蒙。
祖父给孙子讲圣哲先贤的故事。班固修撰《汉书》的故事给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仰慕汉朝冯野王,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顾野王”。
教育不只停留在书本上。梁大通三年(529年),顾野王的父亲带着只有10岁的野王到“八闽第一郡”建安任职。八闽的奇峻山川让顾野王开阔了眼界,提升了认知。他读了郦道元、谢灵运、陆机等人的地理学著作后,对父亲说,自己也要为建安写地记,父亲自然欣慰应允。
编史修志是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传统。五千年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以史志为脉得以维系传承。纵观顾氏家族,顾启期《娄地记》可谓我国第一批县志,之后,顾氏陆续有《吴郡记》《吴县记》《衡阳记》。在先贤的引领激励下,12岁的顾野王在武夷山下、建溪水畔完成了闽北最早,也是南朝时期福建仅有的两部地方志之一《建安地记》二篇。
弱冠之年,顾野王被慧眼识珠的梁武帝授为太学博士。当时,文字使用混乱,梁武帝为了统一规范文字,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编撰字典。五年后,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楷书字典《玉篇》30卷问世,收录16917字,比许慎《说文解字》多收7564字。《玉篇》奠定了楷体汉字的规范结构、字义、读音。
亭林镇《玉篇》体验馆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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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景之乱后,江南大地满目疮痍,顾野王向朝廷辞请回吴郡,梁元帝便给了他监海盐县的闲职。
回到亭林,顾野王浸润在故乡的安宁里,动荡的心开始回归平静。在大寺山上,他修屋筑舍,读书休憩,与友人雅聚,史称“顾亭林宅”。后世顾炎武(1613—1682)亦号“亭林”。外交家顾维钧(1888—1985),每有落款均为“亭林顾氏”,皆为追慕先祖。
在这里,顾野王开始全身心投入修纂全国地理总志《舆地志》中。赵孟頫书写的《松江宝云寺记》中有“寺南高基,顾野王曾于此修舆地志”,这里提到的建成于唐代的宝云寺位于亭林镇,相传梵宇轩昂,号称“江南名刹之五”“华亭之最”。
宝云寺子昂碑
顾野王编撰的《舆地志》30卷,名传后世,对中国地理志学贡献与影响不凡。在大量的前人成果中,他博采众长,踏察山川田野古迹。《舆地志》中景物描写生动传神:“南湖在城南百许步,东西二十里,南北数里,萦带郊郭,连属峰岫,白水翠岩,互相映发,若鉴若图……”这部书堪为集汉魏地理书大成之作,代表当时地学的最高水平,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文献辑佚价值。
顾野王后来还撰写了《通史要略》100卷、《国史纪传》100卷,未毕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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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野王不知道,千年以后,另一位顾氏少年,捧读家藏的《玉篇》,时常静坐半晌,也像他少时一样聆听着祖父的教诲——承先祖之志,光耀门庭。
少年是顾野王29世孙顾清(1460—1528),松江府华亭县人。
顾清从小受教于乡里名贤,聪慧而又勤勉好学。明弘治六年,两次科举落第的顾清,得到会试主考官李东阳赏识,终以二甲第一中进士。另一位主考官王鏊对顾清的才华也大为激赏,认为自己遇到顾清,就像当年欧阳修遇上苏轼一样。
正德年间,丁忧在家的顾清应当时松江知府陈威的邀请,承担明正德《松江府志》32卷的编纂任务。当时的松江府辖华亭、上海两县,是江南的缴税大区。对松江百姓负担的繁重赋税和徭役,顾清十分体恤关切,并反映在这部现存最早的《松江府志》里——内容上偏重于赋税和经济方面的记述。
雷琳《云间志略》称,顾清“素留心经济,而复注念桑梓,遂加修辑,成郡信史”。正德《松江府志》“其书取诸旧志,参订考证,正讹补缺”“详博而不伤于冗滥,叙述亦具史体”,世称善本,《四库全书总目》中也有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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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祯四年出生的顾祖禹(1631—1692)也是一名地理学家和学者。
他的曾祖和父亲都通晓舆地学。在家庭影响下,他好学不倦,一生致力于史地,尤其以沿革地理和军事地理的研究最为精深,以自己毕生精力成就了130卷280万字的《读史方舆纪要》。这部集明代以前历史地理学之大成的方志,被誉为“数千百年所绝无仅有之书”“千古绝作”“海内奇书”。
从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开始,在编撰《读史方舆纪要》的30多年里,顾祖禹遍查藏书,先后翻阅二十一史和100多种地方志和大量文献资料,同时“览城郭,按山川,稽道里,问关律”,实地考察辨别异同,纠正了许多前人的记载谬误,叙述“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而景物游览之胜不录焉”。
他的记述不关注山川形胜之美,而是重点考订古今郡县变迁,推论阐述山川关隘争战防守的利弊。全书取材丰富,考订精详,结构严谨。130卷外,还附“舆图要览”4卷,有当时全国总图、各省分图、边疆分图以及黄河、海运、漕运分图。所以,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将它列入兵家,梁启超也认为此书“实为极有别裁之军事地理学”。
编撰《读史方舆纪要》时,顾祖禹年方29岁,成书时已近花甲。他身遭明清易代之变,曾写有“含饥草传秋窗永,隐隐空山有哭声”“江底可怜沉铁锁,掌中犹喜抚金瓯”的诗句,可见编写这部《读史方舆纪要》时的心境。在顾祖禹之前,历史与地理是完全独立的,《读史方舆纪要》却充分体现了“史舆结合”。2005年,中华书局出版了《读史方舆纪要》全12册。
时间深处,基因的密码神奇地在一个家族中绵延。亭林顾氏,成为中国史志界不可绕过的巨大存在,千余年耕读传家,人杰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