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到底有多大,如果出于认知,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一口报出许多精确的数字来,比如横跨多少经纬度,比如,哪座山有多高大,哪片沙漠有多少面积等等。也确实,在描述西北时,几乎都离不开一个字:大。大天大地大太阳,大沙漠大戈壁大草原大盆地大雪山,以至于大碗酒大块肉。真可谓,一个“大”字,境界全出矣。
可是,当你置身于大西北的天地时,却往往是感觉不出其大的。只因为,眼中所见之景象过于高迈宏阔,而自己又过于渺小。正如住在一座大屋子里,以自己之小,可以感知房屋之大,假如天当被地当床呢,个体就会完全淹没和融入在所处环境中,自己也会成为环境的一个小小不然的元素。
我生长在大西北东部地带,后来又寄居于大西北的腹地。这是建立在认知上的说法。实际上,我生长和寄身的地方,无论从哪个方位,距离大西北的周围四至,都是遥远的。还好,几十年来,我去过大西北的大部分地区,如果依照较大的地理概念衡量,比如省区市州之类,那么,也可以说,我去过大西北的所有地方。回头想,开始我是以出生地为圆点,一圈儿,一圈儿,逐步扩大自己的行走半径的。当然,这是本能的,挣扎的,懵懂的,盲目的,行走的每一步,无不关涉着生存的需要。后来,便是以寄身之地为圆心,继续扩张自己的脚步,而这种行走,除了生存的需要,更多的则是出于对远方和未知的迷恋。不用说,还有对奇山异景的憧憬。走着,走着,行走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成了一种验证自我生命究竟有无活力的方式。
在当下行走,与古典时代的行走当然不同。古典时代的行走才是真正的行走,自己的双脚驮载着自己的躯体在大地上行走,对天象变化,对眼前道路,对潜在的意外,都处在茫然无知状态。因此,邂逅好事,便会惊喜,遭遇艰难,不由悲叹。在步履蹭蹬中,眼中所见,心中所感,都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欢欣和叹息。这恐怕就是古人有关行旅之诗文得以传世的深层原因。当代的行走,人们免不了使用当代交通工具,一日千里万里,行走的过程被压缩为车厢机舱和某个早已被精确规划的游览路线。而海量的资讯轰炸,早已让即将抵达的地方处在阳光朗照之下,无非是从这里到那里,没有什么惊喜,也没有什么意外。但,人们还在行走,空前规模空前密集地行走,游行一般地行走。
其实,我所说的行走是指双脚落在大地上的行走,是那种出于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而动用双脚的行走。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是一个依靠脚步行走的时代,我走过无数的路,大都是重复性行走,从家里到学校,从田间地头到就近的农贸集市。成年后,我曾徒步考察过长城,也曾骑自行车漫游过大西北的部分地区。这样的漫游尽管脚踏实地,也带有浪漫的向往和探险的激情,但还是受困于主客观条件,脚步仍然被圈定在有限的空间中。到了后来,常用的旅行方式是,乘坐现代交通工具到了某个地方,以此为圆心,有意避开所谓的风景区,徒步去游人稀少的地方观览考察,所见所闻,也多了一些个人色彩。
大西北之大,不仅是地表所呈现风物之大,湮没在地下的历史文化蕴藏同样浩浩乎洋洋乎巍巍乎,无际无涯,无始无终。地表风物只是皮毛,地下所藏才是骨肉魂魄。十八岁那年,老师带领我们开展考古实习教学,将泾渭流域的文物点,差不多都扫描过一遍。以当时的知识储备,在一个多月的浏览中,当然是学不到多少东西的。但,一腔向往远方的情怀被撬动了,从此,这一双脚再也停不下来了,直到现在。
人长着两只脚,就是用来走路的。我走过不算短的路,但没有走过的路更长。有些走过的路,走了也就罢了,并无文字记述。好在,自己走过的路,无数的前人也走过,同时代的人,以及后来的人,还会在这些道路上行走。只要人的双脚继续担负着走路的功能,天地间便少不了用双脚行走之人,大地上只要有路在,就少不了行走之人。行走,有时并不是为了抵达某个具体的目的地,而是一种人生状态。
选入这本集子的文章,都是行走大西北的一些感怀,写作的时间跨度超过了二十年,也只是挑选了此类文章的一部分。大西北很大,“我”很小,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很小,让小小的“我”走进无尽大的天地,行走的意义也在其中了。
(作者:马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