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夜行记」是 魔宙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老金和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掘坟仔。
昨儿发了故事预告,从这个礼拜六开始,咱就继续跟着金木,看看一百年前的世界。
在这之前,我先讲个事,我认识一大哥,曾在缅北老街那边开赌场。
缅北老街赌场
我问他,你们那儿老去赌博的,都啥心态。
他说了六个字,“看不清,输不起”。
赌徒总觉得靠自己那点算计,就能从庄家手里把钱捞回来。觉得自己赌了这么久,赌场里的事都门儿清。
这种人就是看不清,他不是庄家,永远不知道庄家是怎么做这门生意的。
再说输不起, 越是输不起,就越想着要翻盘,想着能赢回来。
我问这不是挺能输的吗,那输得起得是啥样的。
大哥说输得起的人,知道自己做了赔本的买卖,及时止损,该割肉就割肉,赔了就赔了,不想了。
今天的故事,讲的就跟赌场和赌徒有关。
金木的故事里不止一次出现赌博了,这次这个赌徒,跟金木还有点交情。
今晚的故事是由魔宙主笔 「铁花」整理的。
咱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北洋夜行记》是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 1911年到 1937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们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游艺场儿童失踪案
案发时间:1926年9月
记录时间:1927年1月
案发地点:东郊十方诸佛宝塔
故事整理:铁花
26年9月14日,中秋前一周,我蹬着自行车往东郊骑。
这几天我没闲着,接了些“探金”(秋游)宣传的广告。
去采风时,在沙窝门的瓮城里头,意外听到件趣事,东郊王四营有一座古塔闹鬼,总能听见从塔里传来的鬼哭声。
古塔被八国联军烧过,当地的村民觉得,这哭声八成跟八国联军杀害的怨鬼有关系,想着上京城求政府重修古塔。
我虽怀疑那是夜猫子叫,但既有发新闻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东边沙窝子(坟地)多,以前忌讳,近两年大家胆子仿佛都大了,才有人在这块地上圈了个游艺场。
出了沙窝门,我又蹬了十几里路,边骑车边看景,磨磨蹭蹭,日头已经偏了西。
沙窝门,广渠门俗称,据说因门外沙窝子(坟地)多而得名。
眼看穿过这一片侧柏林,快到游艺场,路边突然冒出个小孩儿,啪叽一下摔到我的自行车前面,瓜皮小帽滚在地上。
我下车一看,这男孩不过五六岁大,只穿了件绸子面儿的中衣,虽然衣冠不整,一看也是富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
男孩手上蹭了几道口子,刚张嘴要哭,只听“嘣”的一声,自行车横倒在地上,坐垫上赫然有个枪眼。
我顾不上车,抱起孩子,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不知跑了多久,天都黑了,抬头一看,前面的院子里挂着红红绿绿的彩灯。
这应该就是那个闹鬼塔附近的游艺场。
民国时期,大型游艺场在大城市中风靡一时。北京、天津、上海一带的游艺场内,游艺项目种类繁多,包括京戏、粤剧、杂耍曲艺、电影,还有台球、套圈、赌博等各类项目。图为天津大罗天游艺场正门。
我琢磨着这么大的游艺场总得有个看门的,让他帮我们联系一下警察,送我们回城。
然而进门后,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背着相机还抱着个孩子,这会儿已经喘不上气,听枪声愈发逼近,干脆找了个路边的铺面,翻进柜台里躲着。
我放下孩子,空出手来,从衣兜里掏出勃朗宁手枪。
男孩一路上不哭不闹,这时忽然扯我衣角,小手指向前方,我弯下身子,看到木头架子底下并列着六个洞口。
我心说赌一把,把男孩推进其中一个洞里,我也跟着爬进去。
到有光的地方,才发现通道四周是透明的,外面没有任何景色,只有密密麻麻看不清面貌的人,一层层堆满了,都仰着头,死死盯着天上。
我背后顿时渗出冷汗。
忽地又是一枪响起,整个通道突然滴溜溜原地转起来,墙壁上滑不溜丢,我就跟摊盅里的骰子似的,一下被甩了出去,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
夜空中,月亮不像月亮,更像一个发着白光的洞。
一只巨大的手从月中伸出,先后将我和那男孩拎出了洞口。
我被提在半空,远远望见一座高塔,塔上栖着只黑色巨鸟,下面有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泥盆,和我一样的小人们在里面两两捉对,厮打得不可开交。
我心里一惊:这感觉怎么像抽了大烟?
不多时,离我最近的一个小人斗输了,便被巨手抓起,狠狠掷下,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黑鸟飞掠而来,将他啄食殆尽,随后回到塔顶,盘旋着发出呜呜的鬼哭。
我从金木的笔记中找到这张速写,但我觉得不像金木画的。
我干呕起来,巨手收紧手指,将我丢进一只眼熟的竹笼里。我脑门撞上粗糙的竹条,猛地翻身坐起来,正对上一张大脸,下意识一拳招呼过去。
僵持了几秒,那人捂着脸,叫了声金先生。我剧痛的脑袋反应了半天,这才发现天色大亮,而我坐在一个筐里。
那人又叫我一声,却改了称呼,叫的是金二少爷。我一愣,从怀里摸出眼镜,戴上仔细打量他,这才看清楚。
这人我认识,他叫程文。
1900年前,我家秋天还会雇用蛐蛐把式,我喊他程叔,程文是他儿子,跟我同岁。
程文斗蛐蛐很有一手,我羡慕得紧,和他玩得很好。
时至今日,我对程文已没什么印象,但梦里那竹笼太熟悉了,正是蛐蛐笼的样子。
民国时,各种样式的竹编蛐蛐笼。
程文见我认出他了,搭手准备把我从筐里捞出来,还没够着我,就让两个大檐帽给摁地上了。
我从筐里站起来,手腕一凉,被一副黄铜的铐子铐个正着。
北京城外左三区警署的吕队长,天生一张容长脸,人中有俩指节长,加之见天儿的嚼烟叶,人送诨号老驴。
给我上铐子的是他的手下,把我押过去的时候老驴队长正拉个驴脸,嚼着烟叶,嘴里三句不离丫的。
见我被押过来,他烟叶也不嚼了,也不骂街了,问我咋在这儿。
我跟他说了昨晚的事儿,旁边正好有个法医,问我身体有啥毛病没,我说咳嗽,最近喝止咳剂喝了不少。
北京这天气,打春天就开始刮沙尘,一直刮到秋天。
这天气呛的我头昏脑涨,不得不到药房开点止咳剂吃。
这药很神奇,吃了药睡下,再醒过来时就好很多,看到院里被乌白糟蹋完的兰草都不生气了。
乌白,金木和戴戴养的猫。按《相猫经》上讲,这毛色叫“踏雪寻梅”。
法医问我喝了多少,听我说完,摇了摇头。
我以为药里面被投毒了,法医说,我是古垤因吸多了,见到的东西都是幻觉,也许我碰见了丢失的男孩,但幻觉毕竟当不得真,也不知道后来他被谁带走了。
民国年间,含磷酸古待因(古垤因)的止咳药方陈述。
吕队长听完,说了句对不住老金你了,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来城郊干啥。
他说东郊前几天晚上丢了个孩子,说起来这屁孩子是自己偷跑出去不见的。
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跑了也就跑了,这孩子他爹是警察厅总务处的理事,老驴队长这才不得不对这倒霉催的差事上点心。
小孩失踪时我在城里,但毕竟我出现在了游艺场,还是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回到警署,做完笔录,吕队长连叫两声老金呀,满脸恨铁不成钢,转身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小单间里。
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出去之后别离开家太远,警署会随时传唤你。
我明明托了他联系戴戴给我作保,这老驴愣是晾了我三四个小时,到了下午,我才见到戴戴。
戴戴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想叫她担心,顺口说是去中和游艺场玩,喝了点酒,睡过去了。
戴戴脚步一顿,瞪大眼睛望着我,眼神看得人背后发毛,然后只说有事,也不理我,也不让我上黄包车,自个儿走了。
我身上东西都被扣了,压根没钱坐车回去,正反思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她,转头见程文从警署出来,身边伴着个戴宽沿遮阳帽的洋装女子。
程文见着我,冲我挥了挥手,走了过来,邀我去他住处小坐。
我心里还琢磨着昨晚上遇到的那个孩子,想着能问问程文是怎么回事儿,就答应下来。
他身边的洋装女子很是腼腆,自我介绍叫邓佳盈,听口音,仿佛是粤地的,只同我打了个照面,便匆匆告辞了。
程文带我来到沙窝门外关厢,他在这儿租了个小院,不大,一个人倒也够住。
1905年拍摄的北京广渠门(沙窝门)外关厢,图片来自明信片(日)山本赞七郎。
他乐呵呵地把我迎进院子,跟我说过段时间就不住这儿了,“我在德胜门外置了进院子,过段时间就搬过去了,那院子比这敞亮。”
程文跟我说起自己的经历,打离开我家,他就跟了个马戏团去了广州,仍旧养蛐蛐,前两年才回来。
我问他哪年离开的京城,程文笑了笑,“就是那年,也是个夏天,我吃了你家茶几上放着的一牙西瓜,让你弟弟这一顿数落,回去蛐蛐程还打了我一顿,就那年。”
我想起了这件事儿,就是想不起到底是哪年了。
他接着说,自打中和游艺场开起来,每逢秋天的蛐蛐局都是他做监局。
民国时斗蛐蛐的场景。蛐蛐局,由司称、记账、监局三个人主持。监局站在斗桌前,负责记录赌注与判断胜负情况。
我许久不接触斗蛐蛐了,一时好奇,让程文表演一个,程文拗不过,端了个缕金丝的笼子过来,给我看里面一只大红牙的麻蟀,说是专为今年养的,叫“红侯爷”。
趁着酒意,程文摸出一支竹哨笛,吹时发出蛐蛐叫的声音,“红侯爷”闻声便炸起翅膀,在笼子里跳舞一样地转圈。
竹竖笛,又名竹哨笛、牧童笛,是一种竖吹的竹制笛子,很好上手,一吹就响。
吹了两声,挂着夕阳的院墙外传来喳喳鸟叫,程文大叫不好,将笼盖用衣袖掩着,捧回屋里。
他刚进门,就有十多只家巧儿和鸦鸟落下来,抢着去啄食落在桌上的哨笛,争得羽毛乱飞。
我见势不妙,连忙躲到屋檐下面,程文更是拿自个儿堵着门,等鸟雀散去,哨笛都碎成片了。
这哨笛是程家的祖传秘技,据说程家人能靠吹笛给蛐蛐下指令,不过,要是在户外吹,外头的鸟雀便会把发声的哨笛当成蛐蛐,俱都来争夺吃掉。
程文刚才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大约是喝上头,忘了这事了。
他扫干净桌上的残屑,嘟囔着要重新做了,又抱怨北京鸟太多,这只“红侯爷”对他来说可是命根子。
收拾了桌上的残局,他又沏了一壶香片(花茶),我俩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问起头天晚上的事儿,那个失踪的孩子,是谁家的。
程文抿了一口茶,跟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早先在珠市口收皮子的周老六,我点点头。
周老六大名周效鹏,他爹也是个收皮货的大坐商,家里六个孩子,他老幺,还就他一个男孩,自然而然就传给他了。
程文把茶杯往桌上一磕:“周老六现在发达了,都管他叫六爷,就咱那晚上去的那个中和游艺场,他还参了一股,那天晚上失踪的是他儿子,独苗。”
“这事儿偏出在这节骨眼上。今年的蛐蛐局,我本来是要跟他赌佳盈的。”
邓佳盈是他在广州认识的相好,后来她得了花会,发了财,离开了广州。
花会,又称“字花”,清乾隆年间流行于广州,民国初年流传到京津地区。花会分为36门,中彩叫做“得会”,能得28倍赌彩。赌局会利用一些无业游民充当“游船”,也就是上门收赌注或送赌彩,所以很受妇女等足不出户者的欢迎。
本以为就这么断了,没想到数月前,他在中和游艺场见到她陪着管场子的日本人,上了热气球。
程文放不下邓佳盈,找机会问明情况,才知道她给周老六当了第三房姨太太。
周老六好赌,赌输了又说手里没钱,就把姨太太推出去陪债主,她前面已有一个上吊了。
借着替人养蛐蛐的机会,程文得以和几个奉系军官子弟认识,有了靠山。他本打算把“红侯爷”送出去,托人在月末的蛐蛐局里赢过周老六,把邓佳盈讨过来。
但孩子失踪的事一出,也不知周老六还会不会去赌。
我跟他说,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你也够不着。那孩子也一样,周老六会找到的。
程文哈哈一乐,转了话茬儿,问我去中和游艺场做什么,他在场里还有几分面子,若是去玩,跟他说一声,别被人坑了去。
我想起幼年玩耍时得他照顾,一时间有点恍惚。
小时候,程文经常到我家,陪我和弟弟们斗蛐蛐,他调教蛐蛐的手艺好,蛐蛐个个活蹦乱跳,我们也爱跟着他玩儿。
程文问我为啥要去游艺场。
我说我是去十方诸佛宝塔查闹鬼的传闻,他摆摆手,叫我在家歇着,他去帮我看看。
天色已晚,茶喝了好几泡,我觉得酒劲儿下去不少,起身跟程文告辞。
回去的时候,我越琢磨昨晚那个孩子越觉得不对劲,好像他凭空从游艺场消失了。
戴戴在她的侦探小说里写:酒后的话,一句都当不得真。
我也不知她哪来的感慨,可能是跟她保证过不再去游艺场,第二天又去了吧。
因为我实在放不下那个孩子,毕竟我可能是他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
戴戴不让我去是有原因的,她听说游艺场里的项目多半都是赌钱的玩意儿,暗地里自然也不缺抽和嫖。
据说那个游艺场里有个热气球,能飞到半空,再隐蔽不过,做的就是“咸肉庄”的生意。
我去也有原因,一是为了找回丢在那儿的自行车,那是个英国进口的三枪牌子,值不少钱。
二是昨天抽空,我把相机里的照片送去洗了,今儿洗了出来。
那天我出幻觉了,相机没有,照片里自然也没有那副噩梦似的光景,就是普通的露天电影、坤书场等地。
那天晚上遇见的孩子只在一张照片上出镜了半边,背景是带圆托的木架子上摆着的六个洋瓶子,应该是打瓶子的气枪铺。
到了游艺场,我直奔气枪铺,绕着走了好几圈,没看出啥门道。
我干脆按幻觉里的动作,掀了气枪铺架子底下的桌布钻过去。刚从另一头灰扑扑地出来,竟迎面撞上了程文。
他见到我一惊,问我这是在干啥。
我不好解释,就编了个瞎话,说来看塔来了。
程文把我拽起来,边帮忙掸我身上的灰,一边说,“之前你说的那个塔,我帮你看过了,啥也没有,空心儿的,附近老农都说这塔闹鬼不是一二年的事儿了。”
我笑了笑,跟他说这兴许又是老百姓传闲话编出来的故事。
我俩边聊天边走,不一会走到一个茶楼门口,挂着大红“茶”字招牌,气派得很。
程文见我往里张望,问我想不想见识见识,没等我回答,就拉着我往进走。
一进去,我就被熏了个倒仰,程文乐了,推开一个贴过来要点烟的野妓,带我顺墙角走。
厅里烟气缭绕,雾蒙蒙的,到处是桌子和人,案上的筹码被小耙子推来推去,哗啦啦地响。
我虽然不爱赌,但自认对这行还算了解,没想到一瞅桌子,除了大小牌九、扑克麻将之类,旁的居然都不认识。
墙边有个机器,周围凑着的人极多,一拉上面的摇杆,里面的图案就会转起来。
程文说那是洋人给的新奇货,叫角子机。
角子机,又称老虎机,水果盘,一种在赌场里常见到的赌博机器。图为立式老虎机,1900年至1902年由米尔斯新奇公司生产。
这时,那机器又出了次结果,围着的人有同情叹气的,有嘲讽大笑的。
玩的人一下立起来,是个俊秀小伙儿,只是看着体虚得很。
他挤开人群,伸手就要拿旁边赌桌的筹码,嘴上说着我马上就有钱了,到时候双倍奉还,结果被一拳揍倒,摔了个嘴啃泥。
人群哄地一下笑开,有人就问,不是说丢了的那个是你儿子?怎么,看这样子,又去磨着你周老爷的几姨太太再生一个了?
那年轻人被打了也不恼,像没听见,嘟囔着记账,在账本上写下“许伍”,后面画三个圈。
程文看着这个叫许伍的乐,回头问我要不要玩儿两把。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就给了我一盒“大前门”,我一看,里面装着筹码。
民国时期,"大前门"广告,当时流行用烟盒装筹码。“大前门”用来装五毛的筹码,还有装一毛的“黄狮子”和一元的“三炮台”。
程文还要跟我说什么,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他,顺着声音看过去,是那个叫邓佳盈的,站在二楼的平台跟程文招手。
程文支应完那女人,回头对我说,有点事儿,就不陪金二爷了,赌场里有啥事儿,找他。
说完就上了二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边守着几个带枪的伙计,还有一个侍女,他径直过去,和那侍女说了些什么,侍女便转身上楼。
我在大厅里转了一圈,无功而返,倒又学了不少博彩方式,大约是一辈子也用不上的。
往家走时,我在聚庆斋订完中秋的瓜果月饼,顺便去了一趟戴戴那儿,想着把游艺场的事解释清楚。她又送我一个白眼珠子。
我没办法,只好哄着她,贡献出游艺场的见闻。
戴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邓家盈这个名字,眉毛一挑。
戴戴竟认得邓佳盈。前两年城里妇女组织赶洋时髦,搞女子气球会,戴戴被我那冤家亲妹妹拉着去过,牵头人正是邓佳盈。
女子气球会介绍。
戴戴提到气球,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就是在热气球的球筐里醒过来的。
我连忙去翻照片。片刻后,戴戴轻咦一声,抽出一张来,上面赫然是我梦里那只遮天蔽日的巨鸟!
仔细一看,这是只乌鸦,扇呼着翅膀,几乎要趴在我的镜头上了。
戴戴指着的照片边角上,隐约显出绳索连接着球筐的一部分来。古塔顶上,有一个反光的白点,上面应该有东西。
戴戴说,之前不是说古塔闹鬼吗,塔里真有鬼?
我正打算再去一趟古塔,一个巡警骑着我的自行车来找我。
自行车没丢,游艺场的门卫在附近柏树林里捡到,一直就放在游艺场。除了车座挨了一枪子儿,把皮垫打坏了,没啥别的毛病。
巡警来,一是还车,二是让我去警署找吕队长。他说有情况,找我问话。
我去警察厅时,老驴瞅着一张破纸唉声叹气,见我过来,赶紧把纸塞给我,问能不能看出什么来。
那是封奇怪的绑架信,纸是随手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要周效鹏用一万块换他儿子,却没写时间地点。
我拿着这张纸看看,又在阳光下照了照,这张纸上有上一张纸写字透过来的划痕,“许伍”和三个圆圈。
这张纸应该是从赌场的记账本上撕下来的,就是在许伍赊完账之后。
我正打算仔细看,一个人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是周效鹏,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喽啰。
周效鹏显然燥得很,上来就推了我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纸。
老驴赶忙上来打圆场,说大家都是为了孩子,不至于。
我想想那个颇乖巧的男孩,压着火跟他说,你要不然去查查17号下午三点后,在游艺场茶楼里赌过钱的人。
“纸上有透下来的划痕,‘许伍’加三个圈,我见到这事时,大概是三点左右。”
周效鹏愣了几秒,忽然瞪大了眼睛,骂了句街,招呼一众喽啰,呼啦啦地出门上车走了。
老驴赶忙跟上,警局门口,我直接钻进老驴车里,跟着他去了游艺场。
路上我问他,这个许伍到底是什么人。
老驴告诉我,许伍本就是周家的下人,“周老六在赌场入了股,许伍就是被安排去看场子的,能动记账本,周老六肯定是怀疑上许伍了,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
车到了游艺场门口没停下,直接开到了茶楼门前。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赌场里看场子的伙计堵着门,不让进。
老驴带着他手底下的警察,好不容易趟出一条路,还没进到屋里,就听见一声枪响,接着是乒铃乓啷的破碎声。看场子的伙计终于顾不上拦人,一股脑地往屋里跑。
老驴冲了进去,我和几个警察跟在后面。
那一枪是周效鹏开的,打碎了窗玻璃,没伤到人,但许伍是吓瘫了,坐在地上往后挪,裤裆处蹭出一道湿痕。
周效鹏像踹狗似地踹了许伍一脚,问,你家少爷呢?
许伍张张嘴,还没说话,周效鹏又开了一枪,直接打穿了他左胳膊。这招倒好使,许伍连哭带嚎,却不敢再耽搁。
在他的供述下,我们上到二楼,打开供奉一把插了束花的扫帚的壁龛。
神龛后面果然如许伍所说,有个布置精美的暗室。
暗室里空无一人,桌上有个装致美斋团圆饼的袋子,袋子口露出半只泥兔儿的耳朵。
空气中有股奇怪的水果香气,地上丢着件小孩儿穿的中衣,上面染有大块血红。
许伍吓疯了,他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要点钱,一定是跟他合谋绑架的邓佳盈搞的鬼。
几句话颠三倒四地重复,在这种情况下,尤其让人心烦。
周效鹏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抬起枪,稳稳瞄向许伍的脑袋瓜。
“六爷,当着这么多警察就要杀人,太不给面子了吧。”吕队长终于说话了。
周效鹏握枪的手抖个不停,最后还是没扣下扳机,用手枪把狠狠地敲了许伍两下。
许伍自然是受不住大刑,他把程文在德胜门外关厢那所院子供了出来。周效鹏马上带着自己伙计去找,吕队长也不敢怠慢,怕闹出人命,跟着去了。
我悄悄退出了人群,直奔程文在游艺场附近租的民房。
程文住的屋子离游艺场不远,附近没几户人家,都是菜地和坟地。
他住的屋子坐东朝西,这会儿太阳西下,在房子前面投下一大片阴影,屋里格外的黑。
我从怀里摸出钢笔手电扭开,推开房门,顺着墙慢慢摸索过去。
先是地上的空蛐蛐笼子,再是一张摆着泥盆的小桌,上面还有几个装筹码的烟盒。
屋里靠墙角有一张行军床,床上赫然甩着件袖口染血的外褂。
我心里一沉,上前翻看那件褂子,从内袋里找到一封简信。
信上写着,已知周效鹏通敌叛国之事,欲请君至塔看守重要信息。
看到一半,我听见身后有动静,连头都没来得及回,一个闪身躲到床边。
一个女人攥着把剪刀,扑在了床上,剪刀噗地一声闷响,扎透了床板。
我要是不躲,挨这一下准完蛋。
女人还想起身,我掏出手枪顶在她脑袋上,她回头看到是枪,不挣扎了。
王麻子剪刀,北京老字号店铺。 王麻子剪刀表面乌黑油亮,刀口锋利、被群众誉为“黑老虎”。
女人是邓佳盈。
我问她,这血衣咋回事儿,小孩是不是你们绑的。
邓佳盈转脸避开我的手电光,抿着嘴不说话。
我掏出刚找到的那封信,跟他说有人和周效鹏提了塔的事,他肯定会带人去古塔,周老六现在就是个疯子,程文要是就一个人,必死无疑。
邓佳盈急了,被枪顶着也要爬起来,我摁住她,让她先回话。
邓佳盈见拗不过,才从牙缝里挤出两句,“孩子受了点伤没事,那古塔里边,是周效鹏给日本人传消息的地方。”
程文其实比我还早就听说了古塔闹鬼的事儿,他从小走街串巷,这种消息听了不下千百回,听到这传说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捣鬼。
当然他也不知道塔里到底有啥,所以自己一个人悄么声地进了塔。
一进塔,傻眼了,塔里是空心的,抬头看上去,有个木头做的隔板,做出了个隔层。隔板上有个一人大的洞,也不知道怎么上去。
程文想起了邓佳盈会操作热气球,第二天就让邓佳盈开着热气球,把自己送到塔顶,从塔顶的窗洞翻了进去。
翻进去一看,一大堆机器,程文也不知道是干啥的。
不过他在一张小桌上找到了个日文文件,别的字不认识,他一眼看到文件上写着“周效鹏”仨字。
周效鹏在塔顶堆放的信息和发电报的仪器这个事儿,算是露馅了。
“文哥想求前程,就和认识的军官联系了,他不知道我策划了绑架。既然有了更好的摆脱周效鹏的法子,就没想着再动那孩子。”
邓佳盈坚持要去古塔,我只好骑车带着她,我们赶到时,塔外已经围了十几个持枪的警卫。
眼瞅着进不去,她拽了一把我衣服,示意我往回走。
我们又回到了游艺场,在离茶楼赌场不远的地方,有个大仓库,大仓库前的空地上,放着一个乘人的大篮子,旁边是摊在地上的热气球。
邓佳盈偷偷打开仓库大门,从里面拿出一个金属制的瓶子,这是个装燃料的瓶子,为的是能够加热气球内部的空气。
她将燃烧瓶装入吊篮,试了火,把外面的球和吊篮连上,再叫我一起鼓风,等球起来了,又马上补火,整个过程不过二十分钟。
民国时期的热气球。
气球升空后,邓佳盈用一个黑罩子笼在火上,外面便很难看到火光。
今日是中秋前夜,云气却极重,看不到多少月色,热气球借着西北风,慢慢往古塔滑去。
气球飘到离塔顶七八米,塔顶突然枪声大作,我们不敢再靠近,怕燃烧瓶被打穿。
一个黑影忽然从塔顶的窗口挤出来,在塔檐上滚了两下,摔在塔下的土地上。
一个面孔从塔顶的窗洞一闪而过,我还在琢磨是谁,邓佳盈喊出了程文的名字。
风到了古塔附近,转着圈吹,气球忽远忽近,终于离古塔只有二三米的距离。
我掏出篮子里预备的铁钩,朝塔顶扔过去,铁钩钩在了窗洞上。
我使劲拽绳子,直到气球篮筐靠在古塔上。
从窗口望进去,程文满身是血,肚子上开了个大洞,靠在窗边,眼睛半睁着。
掉下去的那个,应该就是周老六了。
邓佳盈不等气球稳下来,就绑上负重绳,跳到塔檐上,伸手去拉他。
我扶住窗洞,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有个十分怪异的设备,看起来像电台,又像发电机。
没来得及多琢磨,邓佳盈就招呼我,让我帮她把程文拽进篮筐里。
我俩费了老大劲儿,把他运上气球,我脱开铁钩,气球顺着风慢慢飞离古塔。
气球前方是一片树林,邓佳盈想控制着气球往回飞,但风越刮越大。
这时古塔下面来了一帮人,有去查看周老六伤势的,有指着天上我们的气球大喊大叫的。
不一会儿,嘈杂的枪声响成一片。
听声音,这帮人大部分拿着便宜的狗牌撸子,有效射程不过二十码,打篮筐打不中,但气球的目标太大,气球的帆布面还是挨了几枪。
“狗牌撸子”:西班牙快速牌袖珍手枪。因上面有一只奔跑的猎犬图得名。价格比较低,只有巴掌大小,适合自卫使用。但这款手枪原型是勃朗宁M1906。
我和邓佳盈绑好负重绳,准备若气球撑不住,就往下跳。
我想给程文也绑上,他靠着筐子,呼吸几近于无。
气球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我转头去拿绳子,抓绳子的左手上臂突地一热,又被风吹得冰冷。
回头看时,程文站了起来,手里的枪口冒出一缕薄烟,很快就消散了。
子弹在我手臂外侧划出一条两三厘米深的伤口。他直勾勾地盯着看,转眼又对我笑,说:“您运气真好,你伤了我,我也伤了你,咱俩的账消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程文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薅住我和邓佳盈的衣领,一把掀出了筐外。
我耳边一时灌满呼呼风声。
这时下面射来一颗子弹,打在热气球的燃料瓶上,发出巨大的轰鸣,热气球爆炸了。
火光席卷向上,裹成一个火球,和圆月交相映衬。虫鸣般的口哨声从火球中响起,总绕着古塔飞翔的鸟群纷纷惊起,从我身边、身下飞掠而过,汇成一只杂毛的巨鸟,头也不回地奔向那轮燃烧的“月亮”。
我们身上系的绳子突然顿了一下,减缓了我们下坠的速度。
我死死抓住邓佳盈,借着负重绳还未断绝的拉力一荡,合身扑进不远的柏树林里,成功地把我俩挂在了树梢上。
受伤的手这才开始火烧火燎地疼,我撑不住松了手,从树杈上直直摔到地上,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进了医院,老驴住我隔壁床,跟我一样吊着条胳膊,拉长着脸,不过又开始嚼烟叶了。
老驴边嚼着烟叶边说,许伍那小子太不是东西,要不是他去报信儿,周老六也不会返回古塔,我俩也不会受伤。
许伍被周效鹏打了之后,一直在游艺场里转悠,等着程文出现,还真让他蹲着了。
他看见程文出现,玩命往城里跑,去找周效鹏。他怕周效鹏收拾完程文,回头收拾他,他想戴罪立功。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期间得知周效鹏帮着日本人,在中和游艺场里架设无线电中继站。
那个佛塔被周效鹏改成了一个无线电发射塔,不知总围着塔飞的鸟群是不是和它有关。
回家后又过了两天,邓佳盈带那孩子登门拜访。
小孩看上去瘦了一圈,脑袋上仍裹着纱布,一点不见外,抱着块青红丝的饼啃。
青红丝,原料为 鲜桔子皮、萝卜、 木瓜等,常出现在糕点里。你爱不爱吃这个。
邓佳盈交给我一个蛐蛐笼子,说是程文给我留的,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只漂亮的“红侯爷”。
她告诉我,有些人盯这蛐蛐盯得紧,若是我想卖,她可以帮忙卖个好价钱,但希望我不要去赌蛐蛐局。
我想了想,到底没说卖,只问她,程文怎么伤的这孩子?
邓佳盈沉默片刻,说程文一向不喜欢小孩,但也不会有意加害。
那天,可能是因为屋子里热,男孩吵闹不休,嚷嚷着要吃西瓜,劝都劝不住。到后来,甚至上手揪邓佳盈的头发。她忍痛去哄,程文却突然站了起来。
等她缓过神,男孩已经倒在了地上,程文面无表情,手里攥着块沾血的笔洗。
邓佳盈恍惚记得,程文和她谈起过小时候的事情。他是流浪儿。
京城里的蛐蛐程,是个天阉,没后代,那天见到一小叫花子在街上要饭,也不知道是怎么看上他了,就收了当养子,起名程文。
程文聪明,不久就把蛐蛐把式这套活学的有模有样。
“据说他和某个官员子嗣玩得好,又能结识不少有钱人家,蛐蛐程曾经很看重他。但有一次,因为他吃了人家孩子的西瓜,被那家孩子骂了一顿不说,又被告到了家长面前,说他是下人,怎么能吃西瓜呢!“
蛐蛐程因为这件事儿大发雷霆,打了他一顿,骂他个小叫花子,给口饭吃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这顿打得不轻,结果伤口感染,眼见着人要死了,就把他丢到了沙窝门外的乱葬岗上。
他没说自己怎么活下来的。
邓佳盈走后,我盯着蛐蛐笼子,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决定:去东郊把它放了。
从朝阳门外过的时候,那里又挂了一排木框子,告示上说都是卖国贼。
我掏出眼镜戴上,一个个看过去,没见着程文和周效鹏,倒有两颗不剩多少肉的骷髅头,不知谁是谁。
民国1926年,死刑犯人头放木框子里,以示众人。
正认着,街对面有小厮挂上横幅,吆喝着卖奖券,一注能中多少赔多少,又特意放开了嗓门,夸耀说自家老板善人好人,卖的是“救济奖券”,要捐给灾民的,可不是赌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哪!
我竟听住了,手里的蛐蛐笼掉在地上,“红侯爷”蹦出来,一路朝着泥土地去了。
金木在笔记中没有提到,程文是不是因为自家弟弟告状而遭到毒打的。
金木没有记录,也许因为告程文状的根本不是弟弟。
也许是让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儿时与自己同在陶然亭经历绑架事件的“鸟人”(点击查看故事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次的绑架案,让他的同伴变成了另一个模样,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童年经历的事情,带给他们特殊的经验,可能会让他们对于一些事情的观念更执着,或者说更偏激。
我觉得这种经历未必是坏事,关键还得看是否有人去理解他们,帮他们面对和解释这些复杂的状况。
仔细琢磨,支撑人生大决策的支柱,很多都是儿时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
我们可能会因为这样的记忆,做出很多影响自己和他人一生的决定。
这么看来,程文在热气球上对金木开的那一枪,也算是替小时候的自己,出了口气。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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