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松·望火楼
作者|路军
来源:清溪园(微信公众号)
当车子一拐进河北省内第二大人造林区,林场的面包车在狭窄的山路颠簸着,初夏的田野,禾苗簇新,远望窗外,大片大片的绿色涌来。
1.
我好生奇怪,这座龙潭山怎么这么多的油松呢?想问司机,见他专注于崎岖山路上的行驶,就不好意思打扰。
车在半山腰一块空地停下,我从车里钻出来,脚下这条新辟出的山路如酣墨淋漓的“之”字,在眼前不远的山梁隐没了身影。不久前的一场及时雨酥软了细碎的沙石路,踩在上面好像踩在松软的垫子上。
路边一株株松树翻卷夏日时光,是山风的固执磨砺还是油松自由舒展的个性使然,只要目光落在哪一棵松树上,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说:“真是奇形怪状啊!”有的树冠似如意,有的枝干似虬龙腾空,有的似狼毫笔舞动,墨影流苏。自然胸中有丘壑最懂得美学想象、夸张与变形,山随风势,树依风形。
只是油松扎根的山岭过于贫瘠。山岭阳坡随处可见薄片子一样的页岩石,要么散乱一地,有的与沙粒土壤搅在一起;要么突兀丛生,双脚触及,即断裂跌落。而那些松树好像见惯秋月、云卷云舒,不为所动。大海碗一样粗壮,最少也有几十岁的年龄了。从山腰到山岭,到沟壑、山崖缝隙,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油松们绿色生命的绵延与梳妆,有些树下,落叶覆着落叶,风吹雨打,落叶为泥,丰腴也可以从贫瘠长出来。
我相信,每一棵树的身后都闪着造林人的身影,陪我们一同登山的厂长是一棵树,林区的工人们都是一棵棵扎根奉献的大树。
这座林场始建于1954年,在当时如同面对一张破碎的纸业,荒芜贫瘠,想画出一幅青山叠翠水潺潺的画卷,并非易事。
那座破庙(当时的厂部)的煤油灯光如闪烁的启明星,熠熠闪亮,工人们的背影好像大大的问号,弯在破墙壁上。他们争论、质疑、倾听、微笑的瞬间都如同跌宕起伏的音符,依然清晰。
在龙潭山、西山、凤凰山……工人们抡圆了尖镐,铁石碰撞,急遽的火花如星光闪烁,山岭震颤,一个个树窝就是大山的黑眼睛。第一棵油松苗调皮地扎在泥土中,它与太阳目视,与清风和鸣,与伙伴们舞蹈,在晨光里眺望憧憬。夜色漂浮,油松们的梦如流动的小舟,缓缓地泊向远方。
是风沙走砾惊扰了油松们的梦,它们的额头划破了,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肆虐许久的风魔、旱漠等一起袭来。
几百亩的油松苗幸存者寥若晨星。如山一样的重荷压着破庙的灯光,在透窗的风裹中摇摇晃晃。工人们眉头拧出一连串的疑问,他们的思想在微弱的灯火中穿行。一次次的追问像大鸟的翅膀在山岭飞翔,寻觅的眼睛不放过犄角旮旯、一丝一毫。月影婆娑,一棵棵成活的油松苗穿越朦胧的夜,在向他们微笑,它们清晰的身影激活了徘徊的思想。当东方鱼肚白了,一行人走向山岭,尖镐再一次挥舞,铁锹铲土,一个个土梗如隆起的脊背,护佑襁褓中的油松苗。雨来了,倒灌树坑内,烈日来了,土梗挺起胸来遮阳避热,暑去寒来、春晖山岭,绝大多数油松苗在这贫瘠之地扎下了根。
60余年,几代植树人接续绿色之梦,山山岭岭记录着他们的尖镐高扬、担水浇灌、搜寻松毛虫的身影。龙潭山、西山、凤凰山等等大小山岭蓄满了绿色,幼小的油松慢慢长大,槐树、白杨、白桦等等自由舒展,飞鸟鸣啾,獾子、狍子、野兔、雉鸡等闪越林间。每一片树叶,每一条枝干,都流淌着工人们的心血,每一棵树都是一首粗犷铿锵的号子,都是一篇荡气回肠的诗歌,都是一座启迪心扉的丰碑。
坚韧的油松,坚韧的林区工人。
2.
龙潭山也有一座望火楼。它建在山顶最高的陡壁悬崖边上。
拐过一处山梁,一条V字型斜坡山路直通山顶,同行几个人大约累了,坐在路边几块石头上歇息,我和另外几个慢慢朝山顶走着,浑身已经微汗许许,膝盖有些酸酸的。心里想,望火楼的护林人肯定不像我们这么娇嫩,长年累月与山岭为伴,早已经熔铸出坚韧的风骨了。
山路消失在山顶一处黝黑嶙峋的崖壁前,右侧嵌着狭窄的石头台阶,两边草木丛生,点点野花如星星闪亮。台阶上面走下来一位护林员,热情迎接着我们。一进山,我们就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
他身材敦实,一身衣服也是山岭的绿色,比我们的单薄衣衫厚不少,阳光的灼射,脸膛呈淡酱色,犀利的眼神闪着和善。他微笑着招呼道:“欢迎你们,走吧,进屋里坐坐,喝口水。”望火楼红墙蓝顶,并不大,门口是一个狭窄只能容下暖气炉子的过道,乌黑的大块煤在里边堆着,这是他们冬天取暖用的,从低矮的平地运上来,真是不容易。里间是七八平米左右的卧室兼工作室,墙边摆着两张铁架床,墙角的木桌上立着一台并不时尚的电视机。墙壁三面都设置不过半米见方的塑钢窗子,这是他们的“瞭望口”。平日,他们有很多时间在这几个窗口之间以及室外矗立度过,用如苍鹰一样敏锐的眼睛注视周围的山山岭岭,或者,借助望远镜,更为清晰地观察林子,无论酷暑与冰寒。
我脑子已经涌上了太多的问题。于是,我也就不管人家心里啥想法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望火楼上你们一共几个人呢?”他伸出手指头:“我们三个。”
“哦,那值一次班都多长时间?”“24小时。” 他一脸的平静。
“那你们吃饭怎么办?”我在室内并没有见到厨具,他眉毛一扬,用手指了指墙边地上,“你看,有电饭锅。”我感觉这太过于单调与简单了,就问:“吃菜呢?”他大大咧咧地说:“凑乎一口弄点咸菜就行,或者从山下带上来一些。”我还问了好多问题,我从他轻描淡写的言谈中感受到了他们对于望火楼简单生活的习惯,生活想得少,想得多的自然就是林子的安危。几代护林人数年如一日的辛勤管护,这片林地的树苗一天天长大,绿成了一片片风景。
从室内出来,我特意站在望火楼西边突兀的岩石向外眺望。山地、河谷、丘陵交织,群山苍莽,绿树挤满了山山岭岭,平阔的农田地膜覆盖,闪着银光。山岭因为有了厚厚的绿色,农田显得安静闲适。
那一刻,我好像飘浮的一只大鸟,从望火楼飞出去,在寥廓的云天大地守望无边的绿色。
作者简介: 路军,笔名飘飞。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平泉市作协主席。杂志社责任编辑和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一树阳光》等作品。 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散文选刊》《江河文学》《山东文学》《火花》《当代人》《散文百家》《延河》《青海湖》《雪莲》《青年作家》《北方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 100多万字。
出处:《亮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