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节的外延应该更切入生活。”
初秋十月,行走在乌镇西栅景区的巷道里,随处可见化着妆、穿着戏服的演员们一边表演,一边与路人互动。作为乌镇戏剧节的经典板块之一,古镇嘉年华不需要买票进剧场、不考验观众的艺术审美认知,是与普通人距离最近的戏剧表演形式。
但即使如此,也会有驻足观看的游客感慨:看不懂,这个是给有艺术细胞的人看的吧?
古镇嘉年华
另一边,有一些热闹是独属于戏剧爱好者的:
散落在景区各处的剧场门口,总有等候检票入场的观众排着长队;看戏群里一票难求,即使两千多一张的门票也非常抢手;平日里低调“无名”的戏剧人到了乌镇,常常会被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剧迷们围堵着索要合影和签名,在戏剧爱好者的眼中,他们是大明星。
游客和戏剧人、戏迷们一起,组成了乌镇戏剧节(下称“乌戏”)不同的切面:办到第八届,它仍然是戏剧圈一年一度的狂欢盛宴,也还是普通大众眼里“看不懂的热闹”。
戏剧艺术很遥远吗?我们需要戏剧艺术吗?在乌戏,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特邀剧目《红与黑》剧照
“来看戏,来做梦”
剧场灯光暗下、演出开始,观众席里手机的亮光一一消失;演员谢幕鞠躬时,观众对喜欢的表演毫不吝啬掌声和叫好,在这里,创作者们能获得最好的尊重与鼓励。
是观众在每年的秋天选择了这场戏剧狂欢。今年的乌戏有23部特邀剧目演出,在乌镇大剧院这样的大剧场演出的门票,最贵的要两千多一张,而在国乐、秀水廊剧院等小剧场的演出,一张票也要三五百块。
并不便宜且难抢的门票劝退了很多游客,但也精准垂直地圈住了戏剧爱好者。最后能坐进剧场看戏的人,大多是戏剧艺术的目标受众,有着较为稳定的戏剧消费意愿和能力。他们是认真的,也是苛刻的。
排队看青赛的观众
在某些剧目的豆瓣评论区,随处可见“退票”“垃圾”“如坐针毡”等不留情面的评价。赖声川导演的《曾经如是》演了接近七个小时,散场后已是午夜,有人喜欢得不得了,从第一幕就开始感动流泪,也有人一头雾水地感慨:“那怎么办呢?钱都花了,也不能说不好吧。”
被不合口味的戏“冒犯”到的观众们,可以自由地表达不满和愤怒。当然,也有人在这里得到了安慰和治愈。
三年前,毒眸在乌戏偶遇的“老戏迷”阿汤(化名)今年如约而至。他已经从戏剧影视文学研究生毕业,现在的身份是“业余编剧”,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搞戏剧创作。“报名了青赛(青年竞演),但是没入围,所以今年还是观众,明年努力成为参赛选手吧。”他说。
每到乌镇戏剧节,阿汤的戏剧梦就会再一次被唤醒。他知道很多已经有了名声的剧团,都是从校园一步步走出来的,“他们的戏都可以全国巡演了,我们以后或许也可以。”
而只是来乌镇旅游、恰好与戏剧节撞上的游客,也有被“拉进剧圈”的。婷婷(化名)和男友本来只是在国乐剧院旁边的露天广场打卡拍照,刚好碰上古镇嘉年华的演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后觉得“很有意思”,就打开售票软件开始搜索演出门票。
“四百多一张呢,还都卖完了,现场票只有七八张,我们去排队碰碰运气吧。”婷婷打算明年早早做抢票攻略,好多看几场戏。
小七(化名)是成都某高校的一名在读学生,这是她第一年来乌镇看戏。白天看了两场特邀剧目的演出后,夜里十二点,她还在乌戏子夜朗读的现场听得津津有味。“赵晓苏可爱,刘添祺社恐。”小七发现那些她之前在综艺节目《戏剧新生活》里见到的戏剧人们,就出现在自己面前朗读着,“感觉很梦幻。”
《倒影》剧照
而走出朗读会的现场,是今年乌戏新增添的戏剧集市,潮玩、装置、展览和音乐、电影、米酒与美食都在这个集市里供应。小七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和看戏认识的新朋友们聊着戏剧。“看李建军导演的《世界旦夕之间》那天下雨了,又是露天剧场,大家都穿着雨衣看完了戏,好看到不仅忘记了寒冷,还觉得激情澎湃的。”小七说。
“明年还来吗?”毒眸问道。小七的答案毫不犹豫:“当然!来看戏,来做梦!”
古镇嘉年华
戏剧行业:一个乌戏还不够
“乌镇戏剧节给了创作者太多机会了。”导演杨哲芬在“小镇对话”现场说道。杨哲芬并非导演专业出身,在成为戏剧导演前做过一些戏剧教育工作,而真正被观众认识是在2017年,她带着《花吃了那女孩》参加乌戏的青年竞演。
如今再回乌镇,有人认出了她,热情地跟她说:“杨哲芬导演,你还记得我吗?我好为你高兴啊!”
从2015年填写报名资料,参与古镇嘉年华、青年竞演,到带着作品《图多盖洛与斯派克》回乌戏演出、做论坛分享嘉宾,杨哲芬作为戏剧人的成长历程,被那些关注、热爱戏剧的人们见证着。在她看来,是乌镇戏剧节在和自己说:你是可以去做的,你要相信自己。“我也想跟大家说如果你们有想表达欲望、有想做事情,你要坚信自己你可以,试一试是没关系的。”
古镇嘉年华
或许在杨哲芬导演的身上,可以回答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需要戏剧节?
全国各地有大量怀着戏剧梦想的年轻人,他们学习戏剧专业、尝试戏剧创作,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舞台去表达对艺术和生命的认知。但是留给他们的舞台并不多,有的人会放弃、转行,而坚持下去的人,会在像乌戏的“青赛”这样的平台,获得第一次登台表演、接受观众掌声的机会,也能借此与前辈、大师交流。
从这一维度上来说,一个乌镇戏剧节似乎远远不够承载广阔的戏剧人的梦想。就像很多电影节、影展一样,戏剧节给予成熟的戏剧艺术家至高的赞扬,也鼓励年轻的戏剧人勇敢追梦。“我们需要更多的戏剧节,更多的平台,去给年轻人机会,也会戏剧行业一个机会。”有从业者对毒眸说道。
毕竟,戏剧行业规模并不大。灯塔研究院在去年发布的《演出行业洞察报告》显示,2019年剧场演出票房达84.03亿元,与去年的79.61亿元相比有所上升。但与剧集综艺和电影等行业相比,体量相对有限,剧类演出也仍然是一个相对小众的娱乐方式。
疫情让去年线下演出市场受到重创,剧场关门、从业者失业,原本就艰难的戏剧行业更是雪上加霜。
“去年疫情真是灾难的一个过程。”北京鼓楼西剧场创始人李羊朵在“小镇对话”现场提到,鼓楼西剧场在2020年9月15日之前都没有任何收入,“最悲催的是,我们在2019年有一笔贷款,本来是可以延续下去、一年一年贷的,但是(因为)疫情,戏剧变得更艰难。”彼时行业存在着普遍的剧场运营、资金紧张的难题。
线下演出行业的脆弱如此明显,出路又在何处?答案仍然是戏剧本身。
《世界旦夕之间》剧照
去年国庆演出活动陆续恢复正常,观众再次涌向了剧场。数据显示,仅国家大剧院一家,7月底到10月就安排了67个剧目139场演出,达到2019年同期的70%以上;今年五一,大麦发布的《2021五一档演出观察》显示,五一小长假线下专业演出超3800场,演出市场与2019年同期相比,票房增幅超250%。
也就是说,只要有演出存在,那些因为客观因素暂离开的观众,还是会再回到剧场。“即便是在疫情期间,所有的剧场都停了,但我相信只要舞台上的灯亮着,只要观众存在,剧场肯定会存在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艺术总监喻荣军在“小镇对话”现场说道。
而对于从业者而言,不管行业的市场规模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们更关心的,永远是戏剧艺术与观众的沟通和连接。如杨哲芬所言,创作者的表达有时候可能很微不足道,在别人看来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对很多观众来说,也许那样一个小小的作品,会让他们喘口气,给了在黑暗当中的人一些小小的力量。”
乌镇需要戏剧节
乌镇戏剧节的第一年,有媒体报道称,乌戏只是一个“短暂的新花样”,不会长久。
不难理解,与一线城市相比,在一座古镇做戏剧,不管是文化基础还是受众群体都显得相对薄弱,很难被看好,乌戏发起人黄磊每年也都会被问到“为什么要在乌镇办戏剧节”这个问题。
“戏剧节听起来像是应该出现在北京或者上海的,但相比之下,乌镇只是一个小镇,在这里戏剧的氛围会更加密集,而且要做一个国际的戏剧节的话是要能代表中国的文化风貌的,乌镇既古朴又现代,显然是比较合适的。”黄磊曾在群访中说道。
与其说戏剧节适合乌镇,不如说乌镇需要戏剧节。
乌镇戏剧节发起人敲钟
2015年,乌镇戏剧节发起人、 戏剧节主席陈向宏在凤凰旅游采访时提出,中国的旅游进入了拐点,休闲度假旅游的特点是无景点的目的地旅游,年轻人不再冲着看一个景点而去,而是感受当地的自然风貌、文化和风土人情。“乌镇作为全国著名的旅游目的地,把文化的多样性提供给游客是很重要的。办过十年戏剧节的乌镇和没有办过的乌镇,气质是不一样的。”
在国内,古镇已经不算新鲜的旅游景点。近年来,很多景点的营收开始大幅下滑,甚至一些曾经风光的古镇已经人烟稀少。而乌镇,却在其中打出了一条差异化的道路:用文化放大景区IP,从度假小镇转型至文化小镇。
其中,自2013年起每年秋天(去年疫情影响停办一年)如期而至的乌镇戏剧节,是其蜕变的关键节点。戏剧节期间,看戏的观众和游客一起涌入景区,贡献着除了戏票之外的餐饮、购物消费;戏剧节的规模越来越大,给戏剧艺术提供狂欢的场域,也因其国际化的属性,向更远的地方传递着中国戏剧文化。
“没有戏剧节,乌镇只是旅游领域的推广,借助戏剧节会是更大范围的推广。”陈向宏曾在采访中说道。戏剧成了乌镇在全国各地的古镇中,一张独特、亮眼的文化名片,乌镇也借此打造出了自己的品牌。
尽管至今,乌镇戏剧节并没有完全商业化,仍然要依托于乌镇旅游业务的发展承担其预算支出。但在这件事上,乌镇似乎并不着急在戏剧节上获利,寻求的是一门长期的“生意”。陈向宏曾公开表示,乌镇旅游的股东,不是每年要把分红拿走,而是把钱留着盖美术馆,建大剧院。
如此看来,乌镇戏剧节是长期的。乌镇和戏剧节互相需要,戏剧滋养着乌镇,而乌镇也扶持着戏剧。
只不过到了第八年,在黄磊看来,戏剧节的外延应该更加进入到生活中。于是今年的乌戏,在剧目演出、小镇对话、古镇嘉年华和青年竞演极大经典板块之外,多了些更新鲜的元素。
戏剧集市
在乌镇北栅丝厂的戏剧集市,艺术展览、潮流文化和音乐电影美食等多种元素的加入,让戏剧节对于游客的吸引又多了一些维度。可以看出,乌镇戏剧节正在努力拓宽的受众群体,用更当下、更潮流的方式尝试与更多的年轻人对话,当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于此,未来的乌戏或许会有除了戏剧之外更大的想象空间。
只不过,在更多的玩法出现之前,戏剧的魅力仍然是乌镇的“基本盘”。在飘着戏剧节旗帜的乌镇小巷里,在剧场的排排座椅中,在冒着热气的小镇糕点中,戏剧不再是阳春白雪,它与每一个到来这里的人迎面撞上。戏剧艺术可能有一定的观众门槛,但其中传递的生活方式、情感与思考,却总能直截了当地与人沟通。
在特邀剧目《杂拌、折罗或沙拉》演出结束后,坐在毒眸身旁的观众早已泪流满面,导演、编剧张慧站在台上也有些哽咽,她说:我很爱乌镇的观众,你们很棒。
乌镇有很棒的戏剧观众,戏剧观众拥有在乌镇狂欢的机会,而这也正是一种艺术形式延绵发展的底气,毕竟任何一种文化都有属于他们的时代和观众,戏剧也是如此。
文 | 张颖
编辑 | 张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