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洲风物
史剑新
葱葱茏茏的山脉,千百条溪涧,生聚了一条水脉,汩汩流淌了几千年,这几千年的流水流出了一条洣水,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
洣水蜿蜒北流,流进了遥远的一个湖,湖水森森。
你沿着水西岸边,伴着清澈的水流南行,你企图能在水流里看到古老的鲤鱼,能与这古老的鲤鱼相随前行,古老的鲤鱼可以作你的向导,引领你寻找心中的那块圣地,能在圣地静静心性,再引领你在那块圣地上寻找你心中的精灵。
洣水渐渐湍急,忽然环左,绕经一方高地,高地边有数十户人家,沿水岸排列成一个村落。你还在寻思着古老的鲤鱼溯流而上的神奇,突然一阵鞭炮炸响,甚是火爆,你心一惊,寻声而望,只见郁郁的山林里,有数群白鹭在落霞里飘飞。
远古的故事
你走进村口一座老屋,暗淡的老屋里散漫烟雾,烟雾里传来一阵咳嗽,你恭敬地向咳嗽声问话,嘶哑里传出苍老的声音,这里就是鹿原陂,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古木阴翳,烟云出没,盛夏生寒,传说有一位仙女思凡,变成一只白鹿降临这里,演绎了一个优美动人的故事,后人追念美丽仙女和善良猎人,就把水河边的这块高地命名为“鹿原陂”了。
你沿洣水绕到鹿原陂的南面,北望是一面高墙,散发紫红的色,紫红的高墙边有一洞仪门,窄窄矮矮,推开半掩半遮的朱红木门,眼前一道巨碑,碑上字迹殷红,红得你一阵眩晕,碑后是一神殿,高敞宽厚,重檐飞角,殿堂内,雕梁画栋,柱赤础黑。
殿后数级石阶之上,依陂而筑一墓冢,墓首南向,嵌一长方墨石,从墨石上得知,墓主是五千多年前你的始祖。
你想起历史上所有伟人似乎都有神秘的光环,伏羲氏的母亲踏上了一个“大人”的脚印而怀孕, 殷契的母亲吃了一个燕蛋而怀孕……你的始祖的母亲游华山之阳,梦见太阳落在怀里就怀孕了,说这位始祖人身牛首,生下三天能讲话,五天能走路,七天齐了牙,三岁知稼穑,长成后,身高八尺七寸,龙颜大唇,这些都是古人的认识,神鬼的形象就是人兽合体的形象,伏羲氏不是“人首蛇身”吗?蚩尤不是“人身牛蹄,四目六首”吗?
你也知道上古时代的先民们靠打猎、捕鱼、采摘野果为生,餐风露宿,东奔西走,过着原始采猎生活,后来,人口多了,禽兽少了,也难捕捉了。人要生存,就得有食物。你的始祖是一位聪明的部落首领, 企图改变现状,寻求丰衣足食的安稳日子。始祖吃尽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相土地,察水源,改善生存环境;造来耜,种五谷,改善饮食结构;制陶器,作斤斧,改善生活条件;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创医药,以养其性命而治病;麻桑为布帛,人们有了衣裳;削桐为琴,娱乐百姓;以物易物,首创集市;带领生民逐步摆脱愚昧和野蛮,从原始采猎生活走向农耕文明,部落越来越兴盛,就兴盛成了民族,民族终于找到了崇拜的神。始祖还编写了一本中草药的书,记有365种药,其中有252种是植物药,67种是动物药,46种是矿物药,药又分上中下三品,上品是补养药,中品既有补养药,还有治病药,下品是治寒、热、虚、实病的药。这些药,护佑了一个部落直至一个民族的繁衍生息。始祖到了晚年还颠簸劳碌,那年采药到这里,尝了一种毒草,就死了,死在这鹿原陂。
相传始祖死后,子孙们将灵柩用木筏装着逆水而上,安葬在鹿原陂。当木筏拉到鹿原陂下时,忽然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河水翻腾,波涛中跃出条巨龙,向这灵柩点头微笑,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水边的一块巨石自行裂开,一个急漩涡将灵柩卷入石穴,约莫半个时辰后,天上霞光万道,河里风平浪静,一切依然如旧。
文化的元典
你忽然发现墓前的祭台上有一个个精致的小包,排排垒垒,是祭品,你近观细辨,是稻、黍、稷、麦、菽五种谷物。五谷祭始祖,这是最古老的祭莫,哪个朝代离得开五谷啊!哪个人又离得开五谷啊!古人今人都离不开五谷,皇帝百姓也同样离不开五谷。你的始祖种植五谷原本是天大的创举啊!五千多年后似乎种植五谷者卑贱了,五谷也卑贱了。你感叹人是万物之灵,灵了几千年,似乎又回归蒙昧了。你发现人往往有一种惰性心态和惯性思维,拥有的东西反而轻薄它,你天天吃五谷却不识五谷的珍贵,你具有健康却不知健康的可贵,你掌握权力却不顾权力能誉你也能毁你的险恶,这一切失去了,你才醒悟,悔之能不晚矣,难道一代一代人就是在这一醒一悔中前行的吗?醒醒悔悔,悔悔醒醒,社会就这样变迁的吗?
你在始祖墓前想,不敢贸然言说,怕惊醒这位远逝的始祖,也怕为难这位远逝的始祖。你企图把原始野性与蒙昧压缩进圣地,然后走出带有封建釉彩的狭隘围墙,走出凡夫俗子默念祷词频频熏香祈求祖宗保佑升官发财一路福星的愚昧。冥冥之中,你浑然觉得有空灵的异响,又似乎有笙簧迭奏,间若寂然无声,是飞鸟悲啼?还是神鹿和鸣?
在涞水边,在鹿原陂,在陵墓前,你隐隐觉得你走进了文明源头的滥觞之中,时不时有一股澄澈晶莹的源头之水涌动,正是这洁净清澈的文明之波,溉泽了文化精神的森林,不是吗?人类不是一直在寻求精神的华殿吗?政治家以豪言壮语鼓动人类的美好明天,哲学家以逻辑思维构建人类的航灯路标,文学家用形象描绘人类的诗化乐土,还有庙宇里的祭奠,教堂间的牧歌,禅房内的经声,道观里的诵诚……这些或高尚或有趣或无奈或乏味的精神建构形态,都试图安顿人类那扯碎了的梦中惊魂,你不是也想从中觅索一方精神守望的圣地吗?
又是一阵炸裂的鞭炮声。
你双手捧着稻、黍、稷、麦、菽,你双手捧的似乎是黄河孕育的粟作农业的齐鲁儒家文化和长江孕育的稻作农业的楚地道家文化。你知道儒家文化厚重、朴实,提升人的道德价值,道家文化飘逸、清俊,提升人的审美价值。始祖与生命同在了,文化与生活共存了,认同始祖与认同文化血脉融为一体,这不就是文化的元典精神吗?
世上万千生物活过又死去,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但都在追求那可笑的长生或永恒。其实,所有的生物都获得了永恒,哪怕它只在世上生存过一秒钟,那一秒钟里便是永恒。永恒是什么?永恒是生命的律动,是生命的创造。你并不想去追求虚无飘渺的永恒,永恒,早已存在于你的生命中了。
鹿原陂似乎是古老的根古老的源吧,也是古老的祖地吧,鹿原陂又似乎携带着远古的遗传信息了,也承载着原始农耕文明的重负了。
夕阳西照,彩霞满天,成群结队的白鹭,从四面八方飞来,降落在那参天古木之上。你远远寻望,在那密密层层的苍松翠柏、丹枫黄杨丛中,点缀着朵朵闪亮的小白花,显得异常的庄严肃穆。这是始祖的白鹭吗?这是始祖的精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