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亨/文 图片由作者提供
在成都人心目中,西门一直都是“上风上水”。西门并非正西,而是西北方向。在西北远方,沿着成都平原上一条条组成扇状的涓涓水系,沿着古蜀人的治水之路上溯,是千里岷山。那祖山中,有建城的鲧和治水的大禹父子,有唱“候人兮猗”的大禹之妻、涂山氏之女,有蓬发戴胜的西王母,有养蚕的嫘祖,有黄帝之子昌意所娶的蜀山氏之女……这些有着蚕丛、柏濩、鱼凫、杜宇等奇怪名字的蜀人,跟着一条河流,捧着天虫与茶树,携手走向了《山海经》中那个“其城方三百里,盖天地之中”“西南黑水之间”的“都广之野”,那里“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沃野千里,世号‘陆海’,谓之‘天府’”。
西北来处俯望天地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在浣花溪眺望,视线所及,除了蜀人的美好生活,还有一座山,一片水。山是岷山,水是岷江。一生向往蜀中的书圣王羲之在写给好友益州刺史周抚的信中说:“登汶领、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游目帖》);“周益州书述蜀中山川,如岷山,夏含霜雪,校之所闻,昆仑之伯仲也”(《与谢安书》)。虽然王羲之一生未至,但“汶领”岷山在他的笔下行云流水,摇曳生姿。
汉代《河图括地象》说:“岷山之地,上为井络,帝以会昌,神以建福。”岷山这个地方,上接汪洋天井,而天帝于此会庆,神灵在此建福。因此西晋左思《蜀都赋》说:“远则岷山之精,上为井络。天帝运期而会昌,景福肸飨而兴作。”郭璞的《岷山赞》把“岷山之精”上升到了一种文化高度:“始出一勺,终致淼溟,作纪南夏,天清地静。”在他心目中,岷江是长江当之无愧的文化源头。天府“华阳”让人联想到“华夏”,所以蜀人常璩才固执而骄傲地抒写了一本《华阳国志》:“蜀之为国,肇于人皇,与巴同囿……地称天府,原曰华阳。故其精灵则井络垂耀,江汉遵流。”
天气好的时候,据说能够在祖山岷山上,看见古蜀后人生活的“陆海”成都。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其山直上六十里,岭最高者,遇大雪开泮,俯见成都。”一俯一望,仿佛人神天地的对话。
或许,在成都没有筑城之前,陌上双石笋就是一道“西门”。葬于地下船棺中的鳖灵开明氏王族(今商业街出土有古蜀王船棺葬墓群)和行走在世上的古蜀先民,都可以透过这道后世汉阙、牌坊一样的西门,看到来处与故乡,看到郁垒、神荼所守的玉垒天门,看到李白所写的“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的天府风景。
石笋 成都人最早的西门
石笋是古蜀人大石崇拜的体现,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说:“蜀有五丁力士,能移山,举万钧。每王薨,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为墓志,今石笋是也,号曰笋里。”常璩还记载,蜀王的武都妃子死了,“蜀王哀念之,乃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为妃作冢,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今成都北角武担是也。后王悲悼,作《臾邪歌》《陇归之曲》。其亲埋作冢者,皆立方石以志其墓。”他又说,蜀王的女儿未嫁而亡,葬于城北十八里:“王女墓在城北,今王女陌是也。”这个王女陌或是“斛石山”(今凤凰山)更早的代称,其上“斛石”,当是蜀王为其女所立的墓前大石。
住在成都西郊的杜甫,有幸亲眼见过这两株石笋,写有《石笋行》:“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古来相传是海眼”,“雨多往往得瑟瑟(宝石)”。杜甫像考古学家一样,考证说这一带“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其序说“石笋”在子城西之金容坊。彼时,“笋里”已经成了“石笋街”(今成都市石笋街小学或石灰街附近)。一次,从朋友的果园坊选好树苗回草堂,杜甫还路过了石笋街:“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石笋街中却归去,果园坊里为求来。”(《诣徐卿觅果栽》)
在石笋街附近,有一座十三级塔,其寺隋时叫大石寺,唐时先后叫福成寺和福感寺,宋时叫安福寺。刘禹锡《成都府新修福成寺记》描绘说:“益城右门大逵(大路)坦然西驰,曰石笋街。街之北有仁祠,形焉直启,曰福成寺。寺之殿台与城之楼,交错相辉,绣于碧霄,望之如昆阆间物。”相传寺塔供奉有舍利,祈雨最为灵验,所以宋时蜀人会在正月初一这一天到塔下烧香祈福,官员还会在傍晚的余晖里登塔西望。元费著《岁华纪丽谱》就记载说:“正月元日,郡人晓持小彩幡,游安福寺塔,粘之盈柱若鳞次……塔上燃灯,梵呗交作,僧徒骈集。太守诣塔前张宴,晚登塔眺望焉”。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范成大入蜀任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次年新年参加大典后,他在《丙申元日安福寺礼塔》诗序中说:“成都一岁故事始于此塔,士女大集拜塔下,燃香挂幡禳兵火之灾。”
陆游曾经在安福寺寓居数月,三月十六日那天,“石笋街西风景幽,醉眠万事付悠悠”,晚上骑马归来,“石笋街头日落时,铜壶阁上角声悲。”陆游“平生喜登高,醉眼无强界”,一次他雨中登临高塔,“千里旷无碍”。“石笋”曾经是成都人最早的西门,可惜当陆游在安福寺塔上眺望时,石笋已经成为一堆乱石。
从市桥门到通惠门
汉代,西门城门叫市桥门;常璩记载的西门有两道,“直西门”或因冲治桥而叫冲(治)桥门,西南市桥门又叫石牛门,因为桥下有李冰所造的镇水石犀;唐扩罗城后,西门有大小西门,小西门又名小市桥门;五代前蜀时,大西门叫乾政门,小西门为延秋门;宋时还作大小西门;明初,成都有五门,只有西边是两道,分别是清远与延秋,太祖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闭延秋门;清代延续明代格局,为四门,西门清远,上有江源楼,但西门少城时为满城,西边的老百姓入城只能绕道北门或南门。1913年,为了方便城内的居民出城赶青羊宫花会,成都再开新西门,取《左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之句而名“通惠”,通惠门的方位延续了古之小西门、延秋门和市桥门。
陆游住在安福寺时,“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他买酒的地方,就是原来内江郫江上的市桥,过桥即是秦蜀守张若在原大城旁边所修的少城、唐宋时期子城的市桥门。
昔日,秦蜀守张仪先以古蜀旧都所在地筑大城,张若继之仿照国都咸阳的做法,在西边又筑少城。左思《蜀都赋》说:“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刘逹注解说:“少城小城也,在大城西,市在其中也。”秦时成都城,分东西两部,东为大城,政治中心;西为少城,经济中心,北、南、东三门俱在大城,原大城西门变成与少城相通之门,又在少城开一西门,临近柳池。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760年的春天,川西坝子上油菜花开的时候,杜甫携家小在浣花溪停歇下来。韦二明府处寻来锦竹,萧八明府处觅来桃树,何十一家送来桤木,韦少府处找来松树和大邑瓷碗……在好友严武和邻人的帮助下,颠沛流离的杜甫终于拥有了一座茅屋一个家,他欣喜地写下《堂成》《客至》《江村》《田舍》《江畔独步寻花绝句》等诗。从此,成都西门浣花溪旁有了一座诗歌圣殿——杜甫草堂。
770年,杜甫病死湘江的那一年,一个名叫薛涛的女子在长安出生。十几岁时,她跟随被贬谪到四川为官的父亲来到成都,后来父亲出使南诏不幸去世。在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引诱抑或威逼下,“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的薛涛被迫加入乐籍,又因得罪韦皋,而被罚边松州(今四川松潘),她低三下四地写了十多首诗,才被韦皋召回。
回到成都后,薛涛决心脱离乐籍,隐居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百花潭(唐时在草堂南之龙爪堰)。那一年,她年满二十。“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寄张元夫》),从此,她要过的是浓荫与盛开的日子。她用浣花溪水制薛涛笺,写下一首首诗寄给朋友或未来。在她去世50余年后,晚唐诗人郑谷来到墓前:“渚远江清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那个早春,透过坟前萦绕的樱桃花,也许可以望见玉垒山上的云彩,濯锦溪边,鸥鹭归来,子规在树荫里叫着谁的名字?
南宋时薛涛墓已不见,陆游在西门只看见王建的墓:“后陵永庆院,在大西门外不及一里,盖王建墓也。有二石幢时物,又有太后墓,琢石为人马甚伟。”今人猜测,薛涛墓或为前蜀王建在西门辟为皇陵时所毁。
“朱桥直指金门路,粉堞高连玉垒云”,离郑谷在浣花溪望见那片云的500年前的一天,窗明几净,风和日丽,王羲之提笔给益州刺史周抚写信,他是多么向往不曾亲眼见过的成都啊!就连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在成都是否有后人,以及蜀中的盐井、火井这些问题都让他着迷万分。
去世那年,向往已久的岷山,再次萦绕在王羲之心头。他写信给周抚:“要欲一游目汶领(岷山),非复常言,足下但当保护,以俟此期,勿谓虚言。得果此缘,一段奇事也。”可惜,王羲之自己先爽约,只能与二十多年不见的老友“心以驰于彼”。
一朵梅花,一行白鹭,一群唱着竹枝词的女子在江边濯锦,晚霞映红了成都西郊的江面。关上草堂柴门,杜甫离开成都前最后一次回首凝望;在安福寺,“自计前生定蜀人,锦官来往九经春”的陆游伫立塔顶眺望;薛涛墓前,子规声里,郑谷遥望西边的玉垒山;雨夜苍莽,王羲之搁笔凝思,神游蜀地……他们同时望见一个来处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