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向着城市里驶去。
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城市有诗一样的名字，有读起来和谐悦耳的节奏，有闭上眼就能闻到的绵长婉转的气息，有优雅高贵又热情奔放的文化。听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是闻名遐迩的不夜城，但夜色里的布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喧嚣，街上的人也不太多，或许是因为人口较之中国本就稀少，再加上大多数人都迷醉在酒吧和咖啡馆里的缘故吧。
我们的车子在经过了很多个大大小小的街边公园、广场和鼎鼎大名的七九大道、独立纪念碑之后，到达了酒店门口。停留不多时，我就要从阿根廷的国内机场飞往乌斯怀亚，然后搭船去南极。可我总归是想抚摸一下这西方世界里曾经最富有的国家那带着生命味儿的光线，是如何飘散于无处藏匿、疑似放逐的空气里的。
夜慢慢沉下去，我掀起客房的窗帘，看着街道上的路灯发出昏黄暧昧的光，忽然便觉得应该出门漫无目的地走一走，做一次这个城市里的不夜人。
于是，晚上11点多，在安顿好所有行李后，我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朝口袋里塞了100美元和一包纸巾。为了安全起见，我没带背包和相机，打算将一切都交付给眼睛和运气。我所住的酒店靠近雷科莱塔区，步行10分钟就能到七九大道和独立纪念碑脚下。
我沿着地图标示的方向朝七九大道走去。深夜的布市微微泛着些凉意，虽然寻不见拥挤的车流、狂野的人潮，但一点儿都不寂寞。大街上华灯璀璨，古朴的西班牙建筑、雄伟的法式建筑和清新的地中海风格建筑林立街边，让人直把布室比欧陆。稀疏的光影下，偶尔有情侣悄然走过。
走了10分钟左右，就到了名气极大的七九大道。七九大道全名七月九日大道(Av.9 De Julio)，因纪念1816 年7 月9 日阿根廷宣布独立而得名，被称为全世界最宽、最美、最畅通、最繁华的大道。要我说，美、畅通、繁华是见仁见智的，倒是“最宽”这一条数字性指标无可匹敌，因为它比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还要宽十几米！
这条大道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内的骨架性主干道，贯穿城市南北。在它的周围，分布着五月广场、玫瑰宫、布宜诺斯艾利斯大教堂、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市政厅、政府大厦、国家图书馆和圣马丁广场以及繁华的步行街佛罗里达大街等。阿根廷最为重要的场所和布市的地标性建筑几乎全部集聚于此，它们体现着权力，展示着梦想，昭示着死亡，但也诠释了天堂。是人类共同的渴望塑造了令人惊叹的城市建筑之美。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美更能撼动人心的呢？
那天晚上，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独自在单程近5公里的大道上走了一个来回。时值深夜，很多门店已经打烊了，但我仍能依稀辨识出那些商铺的经营项目。它们有些是书报亭，有些则是小花店，其余那些尚在营业的自然是咖啡店和小酒吧。我透过玻璃向内望去，幽暗的咖啡馆里坐满了客人，柔和的灯光抚摸着一张张舒适、惬意的面孔，他们毫无困意、毫无睡意，似乎这才是一天的开始。
忽然有一对青年男女欢笑着推开酒吧的门冲了出来。他们就在我面前肆意地舞蹈，跳着街头探戈。我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那健美动感的身段，潇洒豪放、张弛的舞步。他们跳得非常投入、激情四射，四目相对的专注和身体的缠绕紧贴十分诱惑，交织着若即若离的情。空气被无形地划出了一个舞池，宛若情人天地。在夜色的笼罩下，那个年轻女子脚上踩着的白色高跟鞋映入我的眼中。
哦，跳探戈的白色高跟鞋，真性感！西班牙人慵懒典雅的气息与阿根廷高乔人矫健飞速的身姿，最终交融在一起，幻化成一次踢腿、一个旋转、一串交叉……那双高跟鞋在月光下散发出炫目迷人的白色光泽，那是隐在热烈舞步里的淡淡忧伤，藏在明丽繁华里的温柔寂寞。那是性感的、挑逗的、热情的、优雅的、温柔的、甜蜜的、难忘的……意乱情迷。
我记得德皇威廉二世曾把这种从贫民窟中发展出来的街头探戈斥为“淫荡、可耻的公开仪式”。可当这种带着野性、诱惑、热烈而又孤独的舞蹈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时，我才知道，这明明就是探戈的灵魂啊。
阿根廷人有两双引以为豪的脚，一双用来踢足球，另一双用来跳探戈。对阿根廷人而言，足球和探戈一样，都是他们的灵魂。一支舞毕，跳舞的两个人发现了我。他们冲我大方地打招呼、做鬼脸，而后走回酒吧里去。我不由自主地，尾随着他们走进了那间酒吧，坐在一个相对黑暗的小角落里，正对着酒吧里小巧精致的舞台，并给自己点了一杯饮料。
酒吧里灯光昏暗，悠长的舞曲响起。两对衣着漂亮的男女，和着抑扬顿挫的乐曲开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他们的头发光滑利落，服饰美艳高雅，舞步时而舒缓优雅，时而快如流星。聚光灯照射下来，在一片深蓝色的舞台上，一双男女如同两株纠缠在蓝色波涛里的水草，在美丽与孤独间缠绵悱恻，在逃避和追求里交替挣扎。当男演员的手臂环抱住女演员的腰身俯仰相望时，那充满忧伤、深情的眼神和体态瞬间便将人的心割裂成了无数碎片。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这样原汁原味的探戈，第一次沉溺于那充满哲学般疯狂、忧伤、热烈、张扬的情绪里无法挣脱。我盯着舞台上迷幻的灯光，热烈的舞姿。舞者每一次抖肩甩头都那样奔放粗犷，每一次目光对视都那样神秘纠葛，每一次脚尖轻划都那样优美舒缓，每一次深情拥抱都那样梦幻诱惑，每一次诀别放手都那样凄怨哀伤……到处都是性感得让人销魂蚀骨的温柔与热烈！在那撕心裂肺的表演里，历史纠缠着迷人的传奇，回忆飘荡着夸张的情景，爱情泛滥着性感的疯狂，生活揶揄着绝望的希望……越烈越美丽！手风琴或绵延或急促的声音婉转悠长，那是水手的乡愁、孀妇的轻叹、吧女的无奈。
舞者动情，观者会意。探戈是神秘的、充满期待的，饱含南美热情、性感大胆、哀怨动人、罗曼蒂克的感情，深深地扎根于阿根廷的土地上，它是探戈的本质与灵魂。而对于爱好和观看探戈的人来说，想要走近它、看懂它、掌握它，奔放的拉丁情怀是一定要有的。就好像舞台上的男舞者一般，一顶帽子，难见君颜，只有缠绵的身躯随着错综繁杂的腿部舞蹈，勾起男女的情欲，迸出爱的火花。穷也要穷得风流自在，这，便是发自内心的野性与不羁。
博尔赫斯说，没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日与夜，就没有探戈。在天堂中等待阿根廷人的，正是那柏拉图式的探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