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獭嘴镇改名为枫林镇有六年之久了,一旦提及,我还是叫它的原名。只因这是我的家乡,我绕山绕水走过童年少年的地方。它的拙与秀,都是记忆中最亲切的一段。
从醴陵城往北出发,沿着弯曲而光滑的道路,青山、田野交错着相迎、退后,不过半小时车程就到了黄獭嘴镇。当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可没这么快,四十里的路得用一个多小时。坑坑洼洼的土马路,雨天一路烂泥汤,天晴一路尘土飞扬。这不怕,乡下的大人小孩都结实,颠簸一个来回,不但不觉骨头散架,倒有种骑马的快乐。去城里嘛,开心。
我的爷爷奶奶在城里的一家瓷厂上班,酷暑天厂里发的冰票对儿时的我有着无穷吸引力。每当此时,我和妹妹就盼着暑假的到来,挤上那辆蓝白色的破旧班车。对,必须用挤。那时候,醴陵的东南西北四片区里,北乡的经济最欠发达,汽车站考虑到出行的人少,每天只排出三四趟班车,而且车子是最旧的,路烂损车。要搭车的人,早早就站在乡政府左侧的街道旁眺望,只要望见四五百米远的叫香炉山的长陡坡上晃下个车影,人群就嚷嚷着“车来了,快快快”,随即纷纷提起布袋蛇皮袋雨伞等随身物品,全力以赴做好准备。我是最怕这个时刻的,车未至,人已紧张得不行。当沾满灰尘的班车停在固定的位置,车门“哐当”一声打开,等不及车内的乘客下完,围堵在门口的人群就迫不及待地向上挤。我也拼命往车上挤,总感觉正要挤上去时却又被挤下,刚要搭上车的脚又被挤开,夹在人群中那种害怕和失望让我一次又一次证实自己是多么的滞和笨。幸好妹妹特别麻溜,每次她都能如泥鳅一般早早钻进车,并替我占好座位。
车门口挤成一团时,车窗口也没闲着。有大人直接爬窗翻入车内,有小孩和行旅被人托举着塞进车厢。坐在车门口第一个位置的售票员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放在厚厚的票夹子上,仔细照看一路风尘后容颜是否有损,车上挤成一团糟的场面她早已司空见惯,故完全无改她的悠闲范。任众人挤破头,她的位子永远稳如泰山。记得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长大后我想当……”我脑子里浮现出的就是班车售票员的样子。
黄獭嘴镇通往城里的路是起伏跌宕了些,不过镇上从头到尾的街道都很平坦。我家曾住在镇上,是一栋房子的三楼。家里的阳台正对着一个很大的预制场,长条形的水泥板不断被做出来,又不断有拖拉机拖走,预制场总是满的。单调的风景我不关心,我喜欢趴在窗台看镇上的人来来往往。碰上下雨天,街道上是没什么行人的,而店面的老板都还在坚守。对面是一家理发店和一家钟表电器修理店,分别叫“海兰理发店”和“红波电子”。
理发店老板叫海兰婶,个子矮,年龄和我妈差不多,镇上的人都夸她手艺好:光灯泡剃得亮,西瓜皮剪得圆,卷发烫得不散圈。她一个人洗剪吹烫全包,不紧不慢带着笑容忙活,到最后,除了刮光灯泡的,不论男女,她都会给喷上一团白沫,叫摩丝,一梳,柔软的头发根根挺立,纹丝不动。从她店里走出来的人,个个精神倍增。
隔壁“红波电子”的老板个子高,浓眉大眼的,似乎整天没什么事做,那时的黑白电视机和天仙牌风扇极耐用,只有几个收音机和手表闹钟由他拾掇。有一天,他的小店多了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妈妈说是店老板带的徒弟,还说,“读不进书,学门手艺也是好的。阳花的缝纫店的徒弟也没断过,尽是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妹子。”
我知道阳花,一个漂亮的裁缝,长马尾、大酒窝,她最小的妹妹还是我同学呢。听说她的生意比镇上另一个老裁缝师傅的生意都好,款式新颖、布料时尚,还做得快。
镇上的店面虽然多,但我都有印象。初中、高中,每天在绿树夹道的小街最少走两遍,三四层楼的房子每栋的颜色我都记得。我住的楼是粮站的,一楼门面经营粮油饲料,往北走,经过名洪酒家、集贸市场、春风商店、新华书店、工商所、税务所、银行、邮局、铁匠铺、花圈店、自行车修配店,最尾右拐上坡走一段,就到了镇卫生院。功能齐全,算得上是宜居小镇。
我最喜欢赶集的镇上,逢“5”和“10”的日子就是黄獭嘴镇的集日,平日安静的小镇一早开始热闹,中午达到沸腾。这一日,上学的我必选择中午回家吃饭,预谋一次与油货的相约,金黄金黄的油圈子,裏着一层甜豆粉的油饺子,拌上芝麻的空心油砣子,还有内软外焦的糯米饭团,它们的香味飘过整条街,学校的大操场似乎都闻得到。
黄獭嘴中学就在镇中央左拐五十米的地方。说到学校,望望镜中那个细纹饰眼角的人,那个回忆满满的地方是多久没去了?我认真回想,毕业后,仅去过一次。
如今的镇上我没细逛,但每年都会途经一二回,匆匆一瞥间也感知到它多了很多美丽新元素。
选个时间,踱步烟火气满满的小镇,再去书声琅琅的学校转转。听说,学校大变样了,更宽阔美丽了,还有寄宿生了,只是它还叫黄獭嘴中学。当然,我要选逢“5”逢“10”的日子,一路嚼着喷香的油货去。
油货摊一定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