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在河北省平山县采风。
这里，位于太行山深处，是中国革命圣地，却又是著名的贫困山区。截至2015年年底，全县仍有建档立卡贫困村260个、贫困人口40126人。近几年来，随着精准脱贫工作的全面深入推进，这一切，都冰消雪化了。特别是山里人的精气神，也真正挺立起来了。
在河北平山实验中学，我见到一位名叫赵敏的高一学生。这个16岁的女孩子，腼腆却热情，拘谨又阳光，小脸红润润、胖嘟嘟，溢满了幸福的微笑。
班主任老师悄悄地告诉我，这个孩子，有故事……
赵敏刚刚出生两个月，妈妈就不见了。
对于妈妈，她没有一丝印象，因为妈妈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完整的名字。所以，她对于妈妈的想象，就像天上的白云，如同小河的水面，恍若夜晚的月亮。
说起她的身世，连山上的大树小树都摇头叹息……
一
太行山，是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的分界线，号称天下之脊。
漫长的历史中，太行山承载了太多的苦难、荣耀和期望。
近代以来，它更是一座负荷国运沉浮的大山。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总司令部就设在这里，下属三个师更是以此为基地，发展壮大，遍布全国，最终取得抗战胜利；解放战争后期，中共中央总部就驻扎在平山县西柏坡村。正是在这里，党中央指挥了扭转乾坤的三大战役，并从这里出发，进驻北京、开国奠基。
但是，太行山啊，又是一座贫穷的山。
发生在这里的最早的脱贫故事，便是那个著名的古典神话“愚公移山”。
可见，摆脱贫困，是中国农民自古以来最强烈的梦想。可惜，由于政治、经济、科技水平等方方面面的原因，人类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攀爬了几千年，直到如今的新时代。
新中国成立以来，为了中国农民脱贫，中国共产党做出了巨大努力，进行了诸多探索。其中规模最大的行动就是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而大寨村，同样位于太行山深处。
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党的各项农村政策的全面落实，太行山在慢慢地热起来、绿起来、富起来。但是，这座山毕竟太大了，贫困人口太多了，遍布角角落落。比如赵敏的家乡——这个名叫前嘴的小村。
这里有多么偏僻呢？
这样说吧。这里距离县城80公里，而且大多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悬崖峭壁的山路。已经跨入21世纪了，但村里有一半人还没有去过县城。
这里有多么贫穷呢？
截至2008年，这里还没有通电，没有硬化路面，没有自来水，更没有学校、卫生室、商铺——哪怕一爿小小的商品销售点，也没有。
这里，只有一座座横亘着的山、山、山，只有一张张饥饿的嘴、嘴、嘴。
世世代代的人们，在这里默默地生活着，像山上的树，像树下的石，像石旁的水……
二
赵敏的父亲，名叫赵光光。
为什么叫光光呢？
小时候，村里没有电，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灯头如豆半坑明。光明，成了山沟人最大的奢侈和向往。而且，他是独生子，也是全家的未来之光。
父母没有文化，便希望儿子上学，为家族争光。学校在邻村，路远，山高沟深，风霜冰雪，时有危险，还要交学费，而且老师不安心，学生都灰心。因为几十年来，这所小学从来没有学生能够考入县城中学，更别说考上大学了。读到小学三年级，光光实在看不到希望之光，就辍学回家了。是的，上学有什么用呢，反正也考不上大学，反正也找不到工作，不仅白白交学费，还要耽误做农活儿。
于是，告别课本的光光，就在山坡上干农活。
这一带，是太行山最深处，也是最高处，海拔超过2000米，夏天不热，冬天奇冷。家里只有三亩地，只能种土豆、玉米、黄豆、荞麦。由于全是望天收，只能填充肚子。
这里不仅偏、高，还光——这个光，不是光亮亮的光，而是光秃秃的光。的确，小村周围的山，大都是和尚头，不仅无树，也无草，全是白花花的石头、黄糊糊的土。为什么深山区也如此荒芜呢？原来，千百年来，村人以砍柴和放羊为生。小树初长成，就被砍烧了，小草刚发芽，就被羊啃了。
最可笑的是，赵光光，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的确，他不仅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甚至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出生，因为他的父母从来没有为他庆祝过生日。这一家人，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日子。
光光已经年过三十，还是一条“光棍”，成了名符其实的光光。
后来，他不得不像许多村民一样，踩着弯弯的山路，外出打工。最近的城市，就是太原了。
他没有别的本事，只有浑身力气，搬砖、扫马路、运垃圾——由于没有身份证，是黑户口，所以只能获得低廉的工资。
出去三年，终有收获。2003年2月，大约38岁的赵光光，终于“脱光”了。
女方姓彭，山西省运城市农村人，也属于太行山区。和光光一样，只读过小学三年级。
他们简单地结婚了，没有结婚照，也没有结婚证。光光的结婚礼服，只是一件粗糙的西服上衣，花费呢，仅仅20元。
彭女子虽然没有文化，模样一般，却朴实、健康，会过日子，还通情达理，孝敬老人。这个破败的家，终于有了笑容。
但好景不长，大难临头。2004年2月，彭女子难产。乡卫生所只有止痛药，只能输液，而去县城，又太远了。
乡卫生所的病床上，彭女子在生下一个女婴的两个月后，无奈而亡。她的遗物，全部化为一堆火烬。所以，她确切的名字，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这个女婴，就是本文主人公赵敏。
这个可怜的女婴啊，就这样在孤苦中长大。
赵敏6岁时，只得到邻村上学，还是父亲早年上过学的那所学校。
光光多少次想让女儿辍学，但这个性格内向、胆小怯弱的小女孩啊，却是喜爱学习呢。
常常地，赵敏问父亲，妈妈到哪儿去了？父亲总说在外地打工，过年就回来了。
过年时，女儿再问。父亲撒谎说路太远，车票太贵。等你长大，妈妈就回来了。
于是，稚弱的她，就盼着长大。
三
石家庄外国语学校，简称石外，原名石家庄市第43中学。这原本是一所普通中学，建于1994年，校址在郊区农村，只有一个30多亩的院落和一栋楼房，负责招收周围的乡村学生。开学第一个学期，由于条件实在简陋，新招学生流失近三分之一。
首任校长强新志，易县人。易县，位于太行山深处，正是荆轲刺秦王之前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地方。这个太行山娃子，有一股难以置信的壮士精神。几年时间，便把一所无人问津的新建中学，跃升为全市领先的学校。1997年，该校正式更名为石家庄外国语学校，扩大规模。又经过10年发展，到2007年，石家庄外国语学校已成为全国教育系统先进集体，不仅升学率位居全省前茅，而且在素质教育方面更是突出，从而引起国家层面的关注。
2014年，国家“精准扶贫”战略开始全面实施。
近年来，为了彻底改变太行山的教育状况，当地政府投巨资在山区腹地的平山、赞皇、元氏、灵寿、井陉、行唐六个县建造了56所中学和小学，专门免费招收农村贫困孩子，并配备了优质教师力量。但由于这些学校大都位于深山，硬件设施虽然优良，但软件普遍落后，更主要的是教学办法陈旧。过去，教育部门也曾多次进行帮扶，每年派驻教师，但来去匆匆，不能扎根，效果不明显。
如何从根本上帮扶？
强校长经过深思熟虑，制订了一个“精准教育扶贫，十年帮扶工程”，决心利用10年时间，义务扶持其中12所学校（每县中小学各一），将其全面提升，成为样板，进而带动太行山区的全部中小学校。
四
2016年9月，赵敏进入平山县第二中学。
这所中学，位于县城郊区，正是石家庄外国语学校的帮扶对象。
父亲来送她。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走进县城。
看着眼前的繁华，她哭了。小姑娘12岁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是啊，这个可怜孩子，还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呢，更没有感受过母爱呢。她看到别的孩子大都是父母一起前来送行，便第一次严肃地问父亲：妈妈到底在哪儿？她的眼睛，衔着泪花，瞪得好大好大，死死地逼视着父亲。父亲摇摇头，闭上眼，不得不说出真情。赵敏默默地流着泪，看着天上云，看着太行山。这个结果，她早就有预感，竟然是事实。
从此之后，她沉默了，像太行山的石头。
同学们都是山区孩子，基础差。由于国家投资，免收学费，免收书本费和住宿费，吃饭有补助。全年级共12个班，800多名学生。赵敏的入校成绩，是402名。
石家庄外国语学校的帮扶，全面而深入。
首先是校长。除了对被帮扶学校的校长和副校长进行集中培训之外，更让他们与石外校长和副校长结对子，随时联系，随时交流，形成师带徒关系。
其次是教师。从石外精选100名优秀任课老师，与被帮扶学校教师进行一对一地交朋友。每月抽出一周时间，石外教师必须到现场，与山区教师一同备课，一同上课，并进行同课异构。什么是同课异构呢，就是备课后，你先讲一遍，我再讲一遍，从中找出差距。山区的老师们每月也要拿出一周时间进入石外，进行观摩学习。平时，双方虽然身处城里城外、山里山外，却可以随时通过微信交流。
最主要的是学生。参照石外的校本课程，山区学校开设了各种素质教育课程：舞蹈、美术、体育、航模等等，还有各种各样的特色活动：读书会、运动会、夏令营等等。
13所学校的联合运动会开幕了。过去，山区孩子只会列队，喊一二一，现在，也穿上整齐的校服，进行各种各样的体育运动，打起了排球、篮球、足球，奔跑在运动场上，跳起了健美操……大家的笑声，融汇在一起，形成一片片五彩缤纷的祥云。
石家庄外国语学校的许多外教，也多次走进山区学校，与孩子们一起现场交流。山区的孩子们，哪里见过这阵势呢——刚开始，都不敢说话，皱着眉，躲得远远，像刺猬，像含羞草。老师们鼓励他们上前说话，孩子们还是不敢对话，只是写纸条，递上去。
……
学校的饭菜真好吃啊。但是，有一次，食堂出售苦瓜炒肉，赵敏从未见过，就要了一份。别的同学，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她，感到苦苦难耐。她张大嘴，呸呸呸，全吐掉了。老师问她为什么。她说：“好苦啊，难吃死了。”同学们看着她，掩口而笑。老师叹一口气：“苦孩子，竟然吃不得‘苦’。”
——是啊，我是太行山里的苦孩子，平时最能吃苦，现在却怎么最吃不得苦呢。
五
当地人常说，我们早就是富裕生活了，早饭是“蛋”，午饭是“鱼”，晚饭是“羊”。
是的，一日三餐“蛋鱼羊”，不是早就脱贫了吗？非也。如果告诉你，“蛋”是山药蛋的蛋，“鱼”是洋芋的芋，“羊”是洋芋的洋，你会怎么想？你会猛然反胃，吐出一口酸水来。
几百年来靠山药蛋过活，此地的山民似乎都变成了憨憨的山药蛋，变成了呆呆的黄泥块，木讷无言，只会吃苦。
妻子去世后，光光的日子仍是蹒蹒跚跚。父亲和母亲先后生病，一个胃癌，一个肺癌，陆续去世。为了给父母治病，光光借了两万多元。不得已，只得把三亩地租给别人，外出打工。由于身心乏力，没上过户口，没有身份证，他每年只能挣下几千元。除了各种消耗，所剩无几。
然而，最近这些年，山里的世界在细细碎碎却又轰轰烈烈地变化着。
2009年，山沟里通电了。每家每户的夜，亮堂堂。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电脑等等，陆续地都来了。
2011年，村里通上了自来水。拧开水龙头，泉水哗哗哗。
2013年，光光到乡派出所，正式办了一个身份证。这个信息时代，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啊。在办理身份证时，他也在长辈和伙伴们的回忆中，正式确定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即1969年1月9日。
2015年，他被村里确定为贫困户，每年可以得到相应的补助。过年过节时，还会发放生活用品。
2016年，孩子到县城上中学，一切都不用花钱。
老人走了，孩子上学了，光光也有了身份证。于是，他又外出打工——现在的他，挣钱也多了，是过去的两倍。
2017年，光光第一次为自己过生日。那一天夜里，他破例走进一家饭馆，点了两个菜，喝了几杯酒。看着天上的繁星闪闪，闻着桌上的酒菜飘香，他第一次感到，生活和生命，如此美好呢！
这年春节时，他又为自己买了一件西服，200元。
……
与光光的家境一样，小村周边的生态环境，也彻底改变了。这些年，我们这个国家，正在全面实施精准发展理念，越来越注重生态建设。各地的政府和百姓也都明白了：绿水青山才是真正的金山银山！
于是，过去光秃秃的山头，变得郁郁葱葱的。山羊、野兔、山鸡等等人类的伙伴，纷纷回归了。
最苦恼的是，秋天里，野猪常常糟蹋土豆和玉米。于是，村干部组织村民，昼夜值守，像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抓坏人、抓奸细一样。
六
春季开学后，石家庄外国语学校的100多名被保送进入名牌大学的优秀高三学生，由于不用参加高考，便开始进行社会实践。
他们的实践基地，就是被帮扶学校。
这些天才少年，在山区的讲台，与赵敏们进行着良好的现场交流。讲学习方法，谈人生理想，说生活故事。十多天时间，他们与赵敏们建立了良好关系。
离别的时候，赵敏和同学们，都哭了。她们几个同学凑钱，给小老师送了一个耳机。小老师也送她们每人一个日记本，扉页上写一句话：亲爱的小学妹，北京见！
暑假时，石家庄外国语学校挑选了50名深山区学生，入住石家庄市内的学生家里，进行一周的生活体验。赵敏住在一名彭姓女同学家里。她与这位新伙伴，一起看电影，一起游泳，一起听音乐会，一起看球赛，一起洗澡，一起做饭，一起打扫卫生。她在快速地熟悉城市生活。
夏令营开始了。那位优雅的女外教，用英语与大家交流，并希望同学们用英语写一个小短文。
不一会儿，赵敏便第一个交卷了，并主动上前，进行口语交流。
“你好，爱丽丝老师。”
“你来自哪里？”
“我来自太行山区的前嘴村。”
“前嘴？”
“是的，那里是一条山沟的出口处，是一个开放的地方。”
“开放？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
赵敏也笑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在学校里，赵敏也交上了最好的朋友。这个朋友，居然也姓彭，正好是母亲的姓氏。
她和班里另外10名同学，被确定为特殊贫困生，待遇是用餐全免费。食堂里的所有饭菜，看上什么吃什么。
她不仅喜欢吃苦瓜炒肉，还喜欢吃鸡腿、焖大虾、烧带鱼。
不知不觉中，她长高了。学习成绩呢，也慢慢地“长高”了，由全年级402名，提高为106名。
……
过年时，回家。看着漂亮、秀气且开朗的女儿，光光似乎不认识了。
七
山里人的习惯，过春节拜年时，晚辈要向长辈磕头。
往年，赵敏向父亲磕头，光光总是给10元或5元压岁钱。可2018年的春节，光光破例地给了女儿500元。
女儿长大了，正是爱美的季节，虽然在学校学习生活一切全免费，但还是要让她自己买点女孩的必需品，买衣服穿，喜欢什么买什么。
这几年，光光在外打工，每年能挣下2万多元。他不仅把外债全部还清了，还存下3万元。
去年以来，随着年岁增大，光光决定不出远门打工了，只在村周围打零工。村里发展乡村旅游，种植高山作物，照样可以赚钱。
山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树和灌木，整个夏天和秋天都蓊蓊郁郁的。秋黄的时候，一夜白霜袭来，满山的柿树上和酸枣枝上便挂满了一盏盏晕红的小灯笼，把整个山乡映照得红彤彤。光光就和大家在这一盏盏小灯笼下，开始了金黄色的秋收，金黄色的玉茭、金黄色的柿子、金黄色的核桃、金黄色的土豆……
世代贫穷的太行山，富了，更美了。
是的，现在的太行山深处，绿浪如波。山坡上，一排排、一层层楼房，也像波浪；大路上，一列列、一行行汽车，更像波浪，涌动着、前行着……
太行山群峰，又像一个个舞台，站立着无数的演员，在唱、在笑、在呐喊，向世界呐喊。
……
几度春秋，石家庄外国语学校对太行山区的教育帮扶，也大见成效。
2016年开始，他们帮扶的12所贫困山区中小学校，已经陆续开始在各县的中考中夺取状元。其整体教育水平，已基本与城区重点中小学持平。
2019年9月，赵敏考入河北平山实验中学，读高中。入学时，成绩是全班第17名。
我采访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告诉我，这姑娘优秀呢，最近一次考试，已是全班第7名。
说着，老师鼓励赵敏接受我的采访。
赵敏，落落大方地坐下来，以纯正的普通话，向我讲述了以上故事。
图①连接乡村的环乡路
图②赵敏和父亲在自家院内
图③汽车在乡村已不是稀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