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我又去了趟南方澳,两天一夜
自从雪山隧道开通后,台北到这座渔港小镇的距离,车程从四个多小时缩短到两小时,于是,大量的观光客,游览大巴涌入了这,来吃海鲜那种。
游览大巴在下午四点后轰隆轰隆,成列地从唯一的连外道路离开,渔港恢复了安静。
游客走了差不多以后,我走在街上就变得很突兀;这几年港口边巷子里开了咖啡店;我走进去老板就问:你是住在日新的厚?他说,住在日新旅社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原来咖啡店老板以前在新竹当IT.工程师,钱赚得多压力也太大,于是带着老婆回到老家南方澳,开了间小小咖啡店,过着简单的日子
像我这种不象是本地人,又不像观光客,纯粹是”过来看看”的人,在这座老渔港,最常被问到的就是”你是住日新厚?”似乎很好辨认
前两年我还是坐着车来这”纯粹过来看看”一日游的时候,我路过他们这间日新大旅社,就在南方澳最热闹的主路边上;一间清爽白色小小的前台,没人,门锁着,只留着联络电话
我心血来潮,打了电话,表示想入住,不知今天有没房间;结果,对方用一种冷漠却不失礼貌的语气告诉我,请从FaceBook上预定。
我碰了软钉子,灰溜溜地回台北了
我耿耿于怀了几年,这回是抱着男性的复仇的心态,抱着一定要订到的决心,在FaceBook上询问;没想到他们是间很有态度的旅社,每周三还公休
他们旅社在任何订房网站上都找不到,只接受FB上的预定;我问了好几次,他们都没理我,大概是太多人随口问问;你看我问得多卑微啊!
以致于他们终于回信确认时,我倒抽了口气,竟然有种被翻牌宠幸的感动。
只从FB上口头预定,不用预付,也不收订金,好像有些不靠谱,不过他们的说明是这样的:
说明看起来有些温暖,不伉不卑地表明了态度;后来我才深刻觉得,这则告示还真展现了这间旅社的气质,让人又爱又恨。
下午三点入住,我提早中午就到,借了一辆自行车在镇上打转,路线倒已是熟门熟路:路过南天宫,延着港边马路一直骑,弯过山脚,就是少有观光客踏足的第二渔港
路经鱼市场,就在码头边上,时值下午两点,载满渔获的船只陆续回港,买主已经在岸上翘首以盼,就想挑到最好的货源
渔获一箱箱地被搬上岸,这个过程是相当紧张粗暴的,如果不小心挡到他们工作,会被很不客气的斥责
被大买家挑完之后,剩下的鱼就直接摆在旁边卖,都是观光客购买比较多,倒是比城里便宜一些
平常逗留在码头边的水鸟,走过来走过去试图引起注意,终于也分得一杯羹;渔贩丢了条杂鱼过去,牠速速刁起吞下,引来哄堂大笑
南方澳渔港对游客而言,最大的特色就是海鲜超便宜;市场里还有许多代客烹调的店家,价格至少是台北的1/2吧!
水道的对岸多是造船厂。南方澳跟台湾其他地方的渔港不太一样,倚着地势,藏在山脚下,三面环山,地形隐蔽且近渔场成为天然的良港;港里设备完整的港口,集合造船厂、修船厂及渔货集散地等,是完整的渔港风貌。
南方澳这样一座人口老化,旧旧的渔港小镇,曾经有她辉煌的年代;在过去一段日子里,竟然是台湾平均收入最高的地区;山脚下港边狭小的平地,两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挤进了三万人口,一度是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
作家黄春明的小说《看海的日子》里,开篇就这么描述南方澳:
「当海水吸取一年头一次的阳光,酿造出盐的一种特殊醉人的香味,瀰漫在渔港的空气中,随着海的旋律飘舞在人们的鼻息间的时候,也正是四月至五月鲣鱼成群随暖流涌到的时候。」
南方澳渔港地形特殊,每当五月的晴天时,走上高处,港内波光嶙嶙,总让人想到这段描述
那么好赚钱的地方,吸引了大批外地移民和渔工来此工作,居住和开店;这男性众多阳刚气息浓厚的渔港,竟有多达三家戏院,二十几间茶室娼寮;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这样的荣景要到上世纪70年代后半近海渔业枯竭,才逐渐归于沉静;沉静了好长的日子,年轻人慢慢走光了,直到外籍渔工来了,观光客也来了。
办理入住时,服务人员终于出现在前台,依然是那种带些冷漠又不失礼貌的语气;登记完之后,他一条一条跟我确认注意事项;很好,他们成功地激怒了我,但我还是更期待着上楼见识见识
怎么说呢?日新旅社是间真的很有态度的旅社,就是那种”欢迎你来南方澳玩喔!”但如果你不喜欢,他们也无所谓的冷感气质
这是一间老旅社重新设计打通而成的空间,但保留大部分格局,重新粉刷后走干净极简风格;二楼是咖啡厅与交谊厅,服务人员特别强调,如果你有需要工作,可以到二楼。二楼也经常办些与南方澳有关的艺术展
三楼的公共空间,其实这一天,整间旅馆只有两组客人而已;绝大多数游客不会在南方澳过夜,要不就是在不远处的苏澳住温泉酒店;日新旅社的初衷,其实就是”重新想象南方澳”,能够为这座老渔村的未来增添些什么想象
但匆匆来去怎么可能产生想象呢?只有住一晚,才能放缓脚步,不只是吃海鲜,还会走街窜巷,感受本地的日夜,慢下来看看都有那些人,这些与自己生活经验很不相关的海边居民,他们都是怎么生活的。
三楼也有房间,有个空间留给影像,每天晚上,固定上映纪录片《南方澳海洋纪事》,导演透过渔民与眷属、当地人的视角,构筑出南方澳的过去与现在,更能透过影片诱发对南方澳不同的想象。很多人还真的是为了”看纪录片”这个仪式,特地入住日新
我很喜欢这个洁白的天井,就是这间旅社的点睛之作;『留白』是这间旅社的主轴,它应该是帮助旅客看见南方澳的角色,所以它不应该有南方澳的元素,要旅客亲自走上街,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地方;留白并不简单,需要精确地控制。
透过天井,意外发现下层还是一般民家呢!
房间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有一张床,两盏灯
连电视也没有,早餐也没有,电梯也没有;按照他们的说法,旅社的本质只需要一张舒服的床;第一次听到把什么都没有讲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房间钥匙也是有巧思;渔村特别多五金机具行,于是就拿了船上经常用的扣环,加上皮革,重新设计钥匙圈
傍晚,我又出去港边走走;游客走了之后,镇上回复到本地居民的坐息。
现在台湾各大小渔港,都能见到东南亚渔工的身影;靠港的渔船边,总是停了成排自行车,他们干完活,一下船就跳上车去街上玩了
东南亚渔工大多来自印尼,在渔村逐渐老龄化的同时,他们填补了劳动空缺;一同补鱼;一同剥虾;一同补网
现在镇上还有一些服帽店、鞋店,卖着不合时宜的衣服,除了老年人外,大概只有这些移工会去购买;他们在街上闲逛时,手拿珍奶,塞着耳机,摇摆着身子,跟一般年轻人没啥两样
在巷子里的小小清真寺,严格来说,二楼才是清真寺。一楼是渔工岸上休息点,大伙随意坐卧抽烟喝酒,好不快活;但一上二楼就肃穆庄严,几张礼拜毯朝向圣地的方向。
我在运动场见到几位移工,他们赤博着上身,露出长期与海博斗练就的精壮肌肉,他们正开心地踢着足球,后来不知为何一哄而散,骑着自行车笑闹追逐走了。
他们骑着自行车擦身而过,互相打招呼;港边的树下凉亭都能见他们的身影,聊天玩吉他唱歌,在台湾东北部的渔港,耳边几乎都是东南亚语言。
相较于都市里对移工的异样眼光,在这样劳力短缺的偏乡,他们与本地人一同工作,成了”队友”,又是一股消费的力量,一起生活是理所当然。
忽然下起一阵大雨,只好跑回旅社,没有电视,只好拿起他们放在交谊厅几本有关南方澳的书,竟然还看完了;我决得日新的确的确是很符合他们的初衷——「给人一个远道而来南方澳的理由」。如果不是它,我过去从来也没想过在这这里住上一晚。
可是它价格还不算便宜,这样一个什么都没的房间,一晚要台币两千元;我心想不多拍几张文艺点的照片岂不是浪费了,但自拍一直拍不好,索性放弃了
我在房间里把旅社出版的地方志给看完了
自从到南方澳的车程缩短后,来回台北颇方便,变成一个可以常常来的地方,当经历了长时间移动的旅行不再是旅行,而成为一种休闲;就成了走马观花,逛完3、4个小时就匆匆离去;但把时间拉长到24小时,似乎就会产生质的变化
我在这过了清静悠闲,安稳的一夜。
直到第二天窗外马路上,游览大巴轰隆隆地驶过;我待到最后一刻离开;走过前台,工作人员仍然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要走啦?” ”对啊!” ”那再见”
这似乎是间评价两极的旅社,这可不是一间以客为尊的旅社,有人觉得他们态度太过冷淡;也有些人就是喜欢这种不被服务员打扰太多的冷淡;我从他们的FB里读出,彼此尊重与理解是这间旅社很重要的一环
不管如何,它成功地吸引人待在南方澳一夜;
我见到这座渔港的另一面;有年轻人开始努力着,为传统渔村观光思考新出路,想象能够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