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城隍庙,走走九曲桥,看看荷花池,吃吃小点心——太平年景里的世俗乐趣总是那么诱人。
(以前城隍庙庙前广场上的小吃摊,可以品尝到许多地方风味)
白相城隍庙,走走九曲桥,看看荷花池,吃吃小点心——太平年景里的世俗乐趣总是那么诱人。
穿行在城隍庙的大街小巷,谁都不会对林林总总的风味小吃无动于衷,何况中华老字号的店招扑面而来,摩肩接踵的游客大都手中拿着吃食,嘻嘻哈哈地全然顾不得馋佬吃相,阵阵清风裹携着缕缕腴香在巷道中穿来穿去,叫人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去寻访那夺魂气味的源头。
我一直将城隍庙看作是上海市民的精神原乡,它的烟火气就是上海人的呼吸。
城隍庙的小吃摊店是借着庙会的兴盛而慢慢发展成市的。
(城隍庙的糖粥,红白对镶)
据老上海回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城隍庙的小吃摊店以湖心亭为中心一圈圈散开,鼎盛时不下一百家。
都是一些小生意,大多为夫妻老婆店的规模,模或肩挑手提,沿途叫卖,或路边设摊,云集闹市,或进入茶楼酒肆串卖,见缝插针。
产品对路,待客真诚,生意就慢慢做大,最终借了城隍庙的风水宝地发展为旺铺。南翔馒头店、宁波汤团店、桂花厅、湖滨美食楼、春风松月楼等等,都是经过百年风雨洗礼的老字号。
城隍庙的正门东侧有一家老桐椿,也是盘踞在老上海记忆深处的老字号,它由一个名叫杨桐椿的无锡人经营,以面筋百叶、菜肉馄饨等苏锡帮点心安身立命。
小时候老爸带我在城隍庙无锡饭店吃过汤团,这家店有八扇极气派的落地朱漆雕花格子大门,门槛足足有一尺高,是否由老桐椿演变而来,有待老前辈教我。
(小吃是一座城市的气息)
据说以前城隍庙卖面筋百叶的摊店有十几家,除了老桐椿,还有一家叫做“兰斋”——这名字起得好雅,赛过一家笺扇庄。这家店开在小世界后面,灶台上坐了一只分格的紫铜锅子,原料生熟分开,由一老太太掌勺。老太太穿一件素衣,浅灰或藕白,紧紧地盘一只髻,若在夏天,大襟罩衫的斜门襟上还会别一对白兰花。
老上海将两只百叶配两只面筋称为“双档”,一只百叶配一只面筋称为单档,也叫“鸳鸯”。兰斋的汤水用开洋、扁尖吊四五个小时而成,百叶与面筋也是自制的,馅心实足,味道正宗。旧时的小生意人,虽然赚你蝇头小利,做起来却一点也不马虎。
(馄饨是上海城市精神的写照)
据一位老师傅说,城隍庙的面筋百叶之所以好吃,是因为汤里加了一点点面碱,百叶由此更加软糯,吃口更佳,颜色也显得白。而面筋也是特制的,不像平时家中吃的面筋塞肉,筷子戳开一个洞然后塞进肉末,而是以湿面筋裹了肉馅下油锅炸至胀发的,不露口子,肉卤就不会失散,味道当然更胜一筹。
(面筋百叶,也叫鸳鸯)
我记得以前从城隍庙正门进入,可以看到大殿的右侧有一家豫新点心店,别看它店面貌不惊人,又挑出一大块不甚雅观的雨披,却是老吃食经常打卡的地方。豫新供应的品种有豆腐花、鸡鸭血汤、酒酿圆子、菜肉大馄饨等,让我难忘的是桂花白糖莲心粥。
说起糖粥,上海人不免会心一笑。“笃笃笃,卖糖粥”的市声已经衍化为动听的歌谣,勾起人们对往事的无限怀想。
城隍庙的糖粥最早是由一个叫张志飞的小贩挑进来的,他先在家里煮好,盛在红漆的木桶内挑到庙前叫卖。糖粥是小吃中的起码货,却也有名堂经,有一种“红白镶”,是由桂花糖粥和赤豆糖粥对镶而成,盛在碗里格外可爱。
而豫新点心店的糖粥里加入了红枣和莲心,那是另一种红白对镶了,别有同工异曲之妙。
现在豫新点心店没有了,但老桐椿的招牌重新挂起来了,在九曲桥的南边,借了松云楼的铺子做生意。
我吃过他家的菜肉大馄饨,实实足足的馅心里加了猪油渣,一口咬开,香气扑鼻。皮子劲道十足,吃得出小麦的原香。弄堂人家的家常风味,就这样抚平了上海人的怀旧心绪。
那么老桐椿能不能恢复糖粥这一风味小吃呢,我倒是很期待的呀!
(老桐椿的招牌又挂出来了)
相较老城厢各色人等蜂屯蚁聚,上海的广东籍人士就比较集中,虹口是他们的大本营,他们在吃的方面是比较讲究的,饭菜如此,茶饮如此,平时磨牙嚼嘴的也如此。比如月饼,本是时令糕点,举头望明月时吃他一只,中秋节就算过去了。
(广东鸡仔饼)
但广东籍人士讲究牌子,杏花楼、新雅、利男居、冠生园等老字号是首选,品种上还有广式、苏式和潮式的分野。上海本地居民偏爱现做现烘的鲜肉月饼,排队的热情相当惊人。
南京东路上的利男居食品店,每到中秋节前后就成了一大亮点。
利男居是一家老字号,也是魔都传奇。
据说清王朝垮台前的1902年,有个名叫钟安樵的广东人,来到上海淘金,在南京东路开了一家利男居饼家 。
广东人素有饮早茶的习惯,饼家所产的茶食很受他们青睐。另一方面, 广东旧俗,有钱人家嫁女时要定做大量的龙凤礼饼馈赠前来贺喜的亲友。为迎合人们多子多孙的期盼心理,这种饼多取名为“利男”。
那么利男居在上海繁华闹市落地后,由于店名吉利,出品道地,又可电话预定,送货上门, 广东籍人家婚嫁所需的礼饼糕点,十有八九向利男居购买。
后来这一习俗也影响了上海土著,凡有儿孙辈婚嫁,便去利男居购买龙凤礼饼馈赠亲友,又能讨个口彩: 吃了利饼,生个男孩。
(猪油花生真是好吃,现在血糖高了,不敢吃)
上世纪二十年代,由于房屋纠纷,利男居只得迁往虹口天潼路,后又迁往四川北路邢家桥。
1937 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后,在借着日军的淫威,居住在虹口的日本浪人经常在街上捣乱,中国人无不侧目。利男居老板为图清静,同时也由于店面租赁一事的纠结,就迁往公共租界的浙江路宁波路口继续营业。
利男居的经营十分灵活,根据岁时令节的变化,茶点也随之更迭,从麻球到春卷,从粽子到重阳糕,从鸡仔饼到猪油花生,从中秋月饼到叉烧大包,无所不有,无所不精。萨其玛尤为时人称美。
(广式叉烧酥)
萨其玛本是满族糕点,用冰糖、奶油、鸡蛋合白面揉成长仅寸余的条子,置于炉上烘烤或油炸而成,压成大片,再切成小方块,香甜松酥,奶味浓郁,老少咸宜,是一款相当高级的茶食。
西坡兄在新民晚报副刊上的美文称:萨其马之原产地,大抵不出从前抚顺、盛京一带,那里正是努尔哈赤的老巢。游牧民族擅长调制奶品,一枚可口的萨其马的主要特征,奶油味必须足,可以佐证。这也是萨其马被大多数人误为舶来品的原因之一。是故,与其说它是老北京的传统名点,不如说是满族人入主燕地后的附属品。
(萨其玛)
北地的萨其玛又如何落户千里之外的岭南?美食的流变,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今天暂且不表。
有一点,广东厨师和点心师傅,眼界比一般地方的人宽阔,京城的小吃,有点洋味儿的,当然值得“拿来主义”,稍经加工,就成了茶点中的一品。总之,利男居的萨其玛,一经推出,口口相传。
利男居在上海广式茶食业中首屈一指,与同芳居、怡珍居、群芳居并称为广式茶点“四大居”。
利男居迁走后,给虹口的广东籍居民带来诸多不便。直到1950年,利男居的第三代传人途经四川北路时看到有门面房招租的广告,就盘下四川北路501号商铺,开了一家糕饼店铺。老顾客看到利男居的后人回来了,就鼓励他说:“利男居的后人来开店,晓得我们的口味,生意一定好。”
店主干脆就将店名唤作“一定好”。
做生意,顶顶要紧的就是顺民意。
(广东茶楼)
一定好保留了广式糕点重糖重油、皮酥馅足、奶味醇厚的特点外,还推出了一款价廉物美的小食——芝麻糊。
芝麻糊本是广东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的小食,这种担子一头是穿“棉衣”保温的紫铜锅子,另一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碗具,若有人远远地唤一声,他便原地立定,就地支起担子,往锅里舀取一碗,客人立着就可解馋点饥,这在虹口是一道市井味很浓的风景。
(芝麻糊)
芝麻糊看似简单,但要做好它也不容易,一个环节失误,芝麻糊就变得溏稀了。一定好的师傅不仅优选食材,连生产用具也洗得干干净净,从来不借他人之手,确保成品香、甜、稠、滑,四个特点一个不能少。
芝麻糊与桂花糖粥一样,在冬天里叫卖最具都市风情。朔风呼号、滴水成冰的愁苦日子,站在街头巷尾趁烫热喝一碗,立刻浑身带劲,脚下生风,道声谢谢,继续奔走于人间世的道路上。
(广式麻球)
曾经生活在四川路上的中老年居民,至今还念念不忘站在街角吃芝麻糊的情景呢。一定好食品店现在还有没有芝麻糊我不清楚,但是街头巷尾挑担叫卖芝麻糊的情景再也看不到啦。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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