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亨/文 图片由作者提供
一个秋夜，陆游登上成都的小南门“万里桥门”，向古蜀人的故都“都广之野”望去，在他的眼中，依然是一个繁华而富庶的“天府”与“南市”：“曳杖上江城，清宵破二更。月回高树影，风壮急滩声。野艇鱼罾举，优场炬火明。湖塘正如此，回首忆柴荆。”
“二江珥市”与“南市”
成都城，曾经被称为“龟城”或“龟化城”。东晋干宝《搜神记》记载了一个神奇的民间传说：“张仪筑成都城，屡颓。忽有大龟浮于江，至东子城东南隅而毙。仪以问巫。巫曰：‘依龟筑之。’便就。故名‘龟化城’。”这其实说明了成都“陆海”造城的不易。唐段全纬《城隍庙记》说“蜀地上惟涂泥，古难版筑”，宋赵抃《威都古今集记》分析，“初仪筑城，虽因神龟，然亦顺江山之形。以城势稍偏，故作楼（张仪楼）以定南北。”
之所以依龟筑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成都西南边曾经的“二江珥市”。在唐高骈扩筑罗城，内江郫江改道之前，成都城的西南边在始筑城时可能就有两条河，而城北边，则没有护城河。汉时，李冰在前人的基础上开都江堰，穿郫江、检江，检江在外，郫江在内，二江相并，从西南方向双过成都城。传说李冰对应天上的“七星”，造“西南两江有七桥”，“城南曰江桥（内江上）；南渡流曰万里桥（外江上）。”因此西汉扬雄《蜀都赋》说：“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
秦惠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11年），“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栏）。成都县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内。营广府舍，置盐、铁、市官并长丞；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与咸阳同制。”在蜀郡守张仪和张若的规划下，成都城分为政治、居民中心“大城”，以及商业和经济中心“少城”。大城北近武担山，南至成都最早见于文献的赤里街（今南大街一带），是蜀侯、蜀相和蜀郡守治所所在地；少城则在大城之西，不但将原先位于赤里街的成都县治所迁入其中，并逐渐成为盐官、铁官、市官等商业机构所在地。“然秦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资我丰土”，“乃移秦民万家实之”，这些最早的“蓉漂”也大多住在新修的少城，人口的增长，人才的到来，为后来成都少城外“南市”兴盛奠定了格局。左思《蜀都赋》说：“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刘达注解说：“少城小城也，在大城西，市在其中也。”这个市就是著名的“南市”。
因为“二江珥市”的便利，加上汉通西南夷之后，少城西南就逐渐发展成了成都的交通枢纽和物资运输集散地，诞生了繁盛一时的“南市”，分别与外江两岸的锦官城（今西较场外锦江南岸地区、百花潭公园一带）和锦里、车官城（今锦江西南，从百花潭到南门大桥一带）隔江相望。
西南边有古百花水、锦官城、锦里、车官城、浣花溪、草堂、青羊宫，以及 “二月花市”，南边有惠陵、武侯祠，东南边唐宋时有合江亭和芳华楼、清时又有望江楼和薛涛墓，这些名胜古迹，都让人想象昔日少城“南市”的繁盛绮丽。“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临近“南市”，或许也是杜甫选择住在浣花溪的原因。然而，自杜甫离开成都后的百年间，成都就经历了南诏军沿郫江而下数围成都，并从西南边的市桥门攻入西郭少城，“南市”遭到重创，“大掠子女、百工数万人及珍货而去”。后来出任西川节度使的高骈在原有的秦之大城、少城基础上扩建罗城，并改内江郫江（今府河）绕北东而下，从此“两江抱城”的成都城四面都有了护城河，真的像一只神龟泊于迤逦江水。
江桥与万里桥
在内江郫江改道前，南门因内江郫江上的江桥而称江桥门。《水经注·江水》说，大城南门曰“江桥”。《太平寰宇记》说，南“江桥”，一曰安乐桥，在城南二十五步。宋代时，圣寿寺正月七日有“麻市”，正月二十三日有“蚕市”，成都太守在圣寿寺参加蚕市祭祀后，会出万里桥，登乐俗园亭。
卢求《成都记》载，在张仪旧城的基础上，隋蜀王杨秀增筑了西南二隅的城池。唐乾符三年(876年)，高骈重建成都城时，在旧城“子城”的基础上扩筑罗城“太玄城”（又叫大城），西南城垣扩至外江检江（今南河），因新的南门和西南门都分别距外江检江上的万里桥和笮桥距离近，所以南门万里桥门和西南门笮桥门均以检江上的桥命名。
五代前蜀时期，万里桥门改名光华门。据《蜀梼杌》记载，王建武成元年（908年），改（罗城南门）万里桥门为光夏门，（西南）笮桥门为坤德门，子城南门为崇礼门。宋时南门恢复名万里桥门。刘光祖《万里桥记》说：“（万里桥）今罗城南门外笮桥之东七星桥之一，曰长星桥者。”杜甫《狂夫》诗云：“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宋时，万里桥门又称小南门，陆游爱沿着锦江赏花，有诗云：“小南门外野人家，短短疏篱缭白沙。红稻不须鹦鹉啄，清霜催放两三花。”那时南门外稻田满川，还有渔市：“万里桥边带夕阳，隔江渔市似清湘。”
西南笮桥门，又称锦官门。子城南门在宋时仍然称“南门”，前蜀王建所建的“五门”（又名“得贤门”）和“红楼”也在子城南门附近。五门有五凤楼，陆游《晚过五门》诗云：“五门路，四月乳鸦啼绿树。闲游但喜日初长，薄暑始知春已去。楼头风高舞双旗，画角声中日还暮。马啼特特无断时，老尽行人路如故。”五门附近有玉局观，宋时每年二月八日、三月九日和九月九日，都会在玉局观街举办药市。陆游有诗云：“五门西角红楼下，一树丹枫马上看。”赵抃《成都古今记》记载了红楼修建者冤枉被杀的故事：“红楼，先主所建，彩绘华侈。初颍川人华洪随先主入蜀，赐姓王名宗侃（实为王宗涤），至是造红楼。城中人相率来观，曰看画红楼。先主以为应华洪之谶，乃诛之。”因为“画”“红”和名字“华洪”谐音，造楼人就被前蜀王建砍了脑袋。
淳熙四年（1177年）丁酉年上元节，陆游携华阳女子杨氏，在子城城南的五凤楼看灯，组诗《丁酉上元》流露着从荣州调回成都闹元宵的喜悦：“突兀球场锦绣峰，游人仕女拥千重。月离云海飞金镜，灯射冰帘掣火龙。”“翠袖成围欺月冷，毡车争道觉尘香。蛮酥点缀春风早，楚饵留连夜漏长。”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从钟惺的《浣花溪记》中，我们看见明代溯浣花溪而上的一路美景。
明代，“南门双流路曰中和”，清康熙初年恢复原来的名字“江桥”，乾隆年间四川总督福康安重修成都城楼，南门城楼命名为“浣溪”，但因乾隆时四川总督保宁在城楼上题匾上书“浣花”二字，老百姓又称其为浣花楼。民国初年，城楼被拆除；抗日战争中，老南门城门也被拆去。上世纪20年代，在万里桥岸边有著名酒家枕江楼。现在的南大街锦里东路与滨江西路一带，即为清代老南门。今黉门街西口对面，耸立着一艘船形建筑“万里号”，还在述说着南门与“万里桥”的故事。
从明蜀藩王的皇城前红照壁街直通老南门的道路即叫“南大街”，这条街也是曾经的“赤里街”，共有上中下三段。从清代至民国，南大街都是成都通往雅安直至西藏的必经之路。南大街上有一家著名的餐馆“利宾筵”，其“香糟鸭子”“广式香肠”都是老成都人的记忆。下南大街与滨江西路交叉口，还有一座火神庙，民国时与北大街的火神庙同为全城南北两大米市。
抗日战争时期，为安置撤退到大后方的大量人口，1935年成都在东南郊修建“新村”，同时为了城内居民方便“跑警报”，1937年冬天在市区的东南方向，城南中、下两莲池之间，新开一道城门，城门为一进一出两个门洞，以“复兴中华”之意，名“复兴门”，老百姓喊作“新南门”。后来，附近又有复兴桥（新南门大桥）和复兴街。
都广之野与游喜神方
《山海经》中描述了一个叫“都广之野”的乐园：“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其城方三百里，盖天地之中，素女所出也。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今天的地铁1号线，出南门，过天府新区华阳，有“广都站”。“都广之野”让人想起古蜀人曾经的都城之一“广都”。西汉扬雄《蜀王本纪》说：“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樊乡，徙居成都。”西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记载：“蜀以成都、新都、广都为三都，号名城。”据考证，古蜀王开明氏的后裔从郫邑迁徙后，又先后经历了新都，以及广都的瞿上(今双流胜利)、樊乡(今天府新区华阳)为治所，大约在开明五世赤帝（又称别帝）时落脚在了成都，直至第十一世蜀王开明芦时期，“蜀国”变为了秦国之“蜀郡”。
“神有喜怒与人同，四时方位兆吉凶。独怪年年南门好，起因侯庙敬无穷。”（何韫若《锦城旧事竹枝词·游喜神方》）从清代开始，正月初一这天，成都人纷纷涌向南门的武侯祠，游“喜神方”摸喜神、沾喜气。彼时，由于西边为满城，一般人不能从西门进出，所以人们去浣花溪、青羊宫一带赶花会，也只能从南门出，故而南门十分热闹。
“南市沽浊醪，浮螘甘不坏。”陆游是多么喜欢少城“南市”甜甜的醪糟啊。月夜登小南门城楼，他不会知道，万里桥下，后来会竖起几架自来水厂的大水车，成为一道风景。临别成都帐饮万里桥的时候，他不会望见，城南的坝子上，“蜀王故苑犁已遍，散落尚有千堆雪”，会诞生中国西部第一所男女同校的华西协合大学，成为赫赫有名的“华西坝”。在成都人一路向南的远方，那个叫“都广之野”的天府乐园，自古至今，从来都不是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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