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雨水之前,正是传统年的辞旧迎新之际,有一种使命般不容拒绝的声音,声声催促,犹如那通天、出征、引音的鼓声,把我从潭州(今长沙)引到了衡州(今衡阳)。大雁在天上飞,我在人间游,一起继续寻找唐人的身影,寻找身边的“诗和远方”。
与子携游,万里人南去
从长沙南下,或者从广东回来,有很多次经过衡阳。但从前的经过或者停留,都没有这一回为着某种感召而去,我和唐人李宽一样,只为一首诗,一个人,去一个地方。
年关已在眉睫,在寒冷和回暖之间,我吟诵着长沙窑诗文壶上的“万里人南去,三秋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共汝同归”,再一次来到衡阳,径直步入了石鼓书院。书院似一座“三面环水、四面凭虚”的不系之舟,泊在石鼓山。一进院门,得见两面石质的大鼓分立两侧,直入登上合江亭,推开绿净阁的轩窗,眺望来雁塔,左边是蒸水,右边是湘江,耒水横在另一面,三水浩浩荡荡,相约直奔洞庭,而石鼓书院正当其冲,横截江流的气势,连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都叹道“瞰临眇空阔,绿净不可唾”。
石鼓书院得名,是因为建在石鼓山上。而石鼓山得名,则在秦代以前。一说是因为山势的地形,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山势青圆,正类其鼓,山体纯石无土,故以状得名。”又载:“具有石鼓高六尺,湘水所经,鼓鸣则有兵革之事。”而另一说,是因它三面环水的地理特点,每每水浪击石,其声如鼓。
石鼓书院的来历颇为有趣。因为一个人被一个有格局的人的一首诗吸引,跑去读书的地方;后来又因为这个读书的人,而成为一群人读书的地方;最后,竟成了一所天下闻名的书院。大约,这也是一种击鼓传声领音的效应吧。
唐初,瀛州高阳人齐映遭弹劾贬为衡州刺史,建合江亭于石鼓山。贞元十九年(803)韩愈被贬为阳山县令,又在顺宗永贞元年(805)移为江陵府法曹参军,赴任途中经过郴州、耒阳、衡阳,拜谒杜甫墓后在石鼓山合江亭把酒临风,留下《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
元和年间,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无意仕途的北方人士李宽,步李泌后尘来到南岳,受韩愈合江亭诗感染和吸引去石鼓山赏游,一去便不肯再走,结庐山巅,读书其中。后被慕名而来求学的人要求拜师一起读书,于是,这里从一人读书的地方,成了私人学堂。
后衡州刺史吕温偕胞弟吕恭往石鼓山,与李宽及弟子吟咏唱和。北宋至道三年(997),李宽后人李士真在其办学旧址上,重建石鼓书院。宋景祐二年(1035),仁宗根据衡阳郡守刘沆的奏请,赐“石鼓书院”匾额和学田,石鼓书院逐渐成为全国闻名的四大书院之一。
有风自南,得共汝同归
潇湘大地的独特地理风貌,吸引着诗人和迁客,并抚慰着他们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碰撞的痛苦。无论是有雄心兼济天下而遭贬谪之人,还是无意功名只爱读书的秀才,石鼓书院的合江亭,将千里烟波尽收眼底,又如一艘江河里畅行的旗舰,让人望见更高更远的天地,无论多少抑郁之气,大约都可心胸为之一振吧。
在亚热带季风的吹拂下,衡阳盆地的冬季是偏温暖的,北方来的大雁也会在这里停下聚集,回雁峰和来雁塔便坐落在南岳的群山与秀水里,“平沙落雁”,也留影在潇湘八景的书画里。而那些如大雁一样南来北往的唐人,无论他们是短暂逗留、寓居数年还是长驻忘归,都让他们在这里碰撞思想,一展才华,留下作品和故事,在诗文里、绘画上、哲思中丰富了潇湘的意象,他们行走的脚步、载道的文字、写意的线条,也给后世留下了更多胜似春风的温度,留下了一阵阵精神上相互感召必有回响的鼓声。
在《荆潭唱和诗序》中,韩愈提出:“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潇湘意象的灵气与生动,丰富了韩愈的人生体验,给韩愈纵横磅礴的气势,增添了瑰奇的灵韵。韩诗吸引了北人李宽定居在南方的石鼓山;韩诗也留在了岳麓山道林寺里,吸引了更多的学子前来湖南朝圣。
我相信长沙窑瓷上诗文特点,也有六入湖南的韩愈思想与审美的影响。因为长沙窑诗文壶上的一首首诗,中国不可出境文物的名单里那只从衡阳出土的长沙窑瓷罐,我行走潇湘,去愈加细致地聆听前人留下的鼓声。有风自南,吹动人心,而若志同道合,便如鼓振奋人心,无论辗转多少时空距离,终有一日得共汝同归。
文、图/溪客(专栏作者,插画师,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