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 载

旅游 郑州日报 2021-03-28 07:05

原标题:连 载

与许多年后看黄河、写黄河成为我职业生涯的一部分相比,第一次看见黄河简直显得非常狼狈和寒碜。那时候还不知道“体面”这个词,其实即使知道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圣人说,体面是吃饱喝足之后才能得到的体验。总体上说,上世纪70年代初仍是一个饥馑的年景,黄河两岸的人民大多衣衫暗淡,面容黧黑,神情惶恐。那样的姿态是挂不住体面的。

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城距黄河有一百多公里。那一年我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吧,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到豫北某地出差要带着我,或许那年月出一趟远差太让人激动了,特别是要过黄河,他希望能有人和他分享。这期望对我来说显然过于宏大,我父亲后来说,我细小而且轻省,可以坐在他的腿上不占地儿。我们坐的是那种老式吉普,我父亲所说的一车熟悉的人我自然是完全记不得了。车过黄河的时候很有可能我睡着了,反正没有任何记忆。那时候我和父亲关系甚好,他中年得女,视我为掌上明珠。有父母溺爱,让我的童年生活宽绰了许多。因此在很多事情上我是大意的、松懈的,也许可以奢侈地说是颓废的,比如看一条河,哪怕是黄河。一条河流对一个幼童来说,比一枝花骨朵、一只养在空罐头瓶子里的小鱼小蟹重要不到哪儿去。

我恍惚记得,那时候路上的汽车并不是很多,但是在归途中再过黄河桥的时候却被堵在河北岸,滞留了将近三个小时。我又冷又饿,有附近村庄的妇女叫卖烧饼和茶叶蛋。我吃了两个鸡蛋和半拉烧饼。开始父亲还逗我,安慰我,后来他自己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木着脸看着车窗外。所以车子重新颠簸着走上黄河桥的时候,我已经蜷在父亲的怀里对外部世界失去了兴致。在半睡半醒之间,父亲摇着我说:“快看快看,我们过黄河大桥了!”我揉揉眼,扭过头去看窗外,在昏暗的天空下,瞧见那大平原一样安静的河道中,几支瘦弱得像快要断气了的水流。偶尔有大片的水鸟掠过,也不能在水里投下影子,那河水细弱得盛不住庞大的鸟儿。现在想来,橙黄的夕阳下,水面波光粼粼,那景致该是极美,可我的记忆里全是萧索。对于一个幼童来说,狭长的桥梁坚硬而无趣。大桥之上尚没交通管制,车辆可以靠边停下来看风景。风很大,父亲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稍有疏忽,我就有可能飞出去。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跟着父亲和哥哥们认识了很多很多字,因为要看黄河,父亲提前几天教我了几句顺口溜:“黄河绿水三三转,碧海青山六六湾。黄河浊水三三曲,青草流沙六六湾。千山红叶千山树,万里黄河万里沙。”很多年里我只以为是父亲编的词逗我玩儿,有一天发现这顺溜溜的言语,竟有着内政外交的很多故事。我估计也有杜撰的因素,而后人如何狗尾续貂,父亲又是从哪里得来又传给我,已不可考。反正不管如何,这个样子的黄河突然迎面而来,让我猝不及防,而且不知道它与我背的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关联呢。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抑或是完全不感兴趣。甚至,它远远没有我姥姥家门口的那条河看起来更像一条河。儿时记忆里的每一条河都是水草丰沛,河水清澈见底,大鱼小虾自由自在地穿梭其间。所以,等我回去见到满脸向往的两个哥哥,只赌气似地说了一句,黄河不好看!反正我就是觉得,河得有河的样子,更何况是被父亲大肆渲染的黄河呢!

关于黄河的记忆与父亲,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才突然想到的。因为第二次看黄河仍然是和父亲一起去的。那年我要去郑州读大学,报到的时候父亲母亲一起跟车送我。我第一次离开家到省城念书,还是让父亲有点郑重其事。办完入学手续,父亲说,郑州新黄河桥建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我读书的那个学校,离新黄河桥倒也不甚远,只半个小时的车程。我急于摆脱他们,而且,想起幼年的记忆,我并不想跟着他们去。母亲不由分说把我拉上了车,对于她来说,省会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除了幼年逃荒,她是个没到过县城以外的女人,尽管说起来她亦是很早就投身革命。也许因为心情,也许因为天气,那次站在崭新的、刚刚通车的黄河桥上,我痛痛快快地看了一次黄河。真是出乎意料,眼前的黄河虽然河水并未如期望得那么多,但它那阔大的身躯、奔涌的气势和一望无际的辽阔,还真是让我感到了震撼。我母亲动情地说:“黄河黄河,水真是黄的啊!”父亲也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打破砂锅问到底,跳下黄河洗不清。”我有点替他害羞,哪儿和哪儿啊?多年之后查阅,竟然又是一副名人撰下的对联,我着实应该替自己的无知害羞。

不过父母亲之所以要说点什么,我觉得肯定跟看见黄河的满心激动有关。其实,当我再次面对黄河的时候,难道没有心潮澎湃吗?我觉得这才是黄河应该具有的模样和阵仗啊!

时光荏苒,在两次看黄河中间,我度过了十几年青少年时光。很多年之后,我觉得我最应该书写的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后来我也的确写了一些关于儿童记忆的文章,但每当我再读它们的时候,却感到异常地陌生。我不知道写的是谁,怎么看都不像我。我孤独而忧郁,清高而固执。我对自己历史的认知更多的是形而上的偏执,就像后来我与父亲的关系一样,几十年里都没打破那种内在的紧张,冰冷而坚硬。其实也未必真的如此,但没办法,在叛逆的内心里,我与世界横亘着一条大河。但那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的那段历史,还没开始述说就已经见底儿了。它怎么会那么短呢?无论如何它不该那么短啊!

可是,当我在讲述黄河、用百度搜索黄河时,看到这条有着一百多万年历史的母亲河的介绍,只有区区不足两万字时,才突然觉得自己的历史已经太长了。

有那么些年,我在豫中城市漯河生活。沙颍河的最大支流沙河自漯河穿城而过,与澧河交汇,故在此称为沙澧河。再往下走,至周口段,又与颍河交汇,改称沙颍河。有一年为了给这个城市写一部传记,我曾经沿着沙河溯流而上,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找到了它的源头。它藏在尧山的半山腰一个凹陷的洞穴里,是个看起来只有拳头粗细的泉眼。如果不是跟前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牌子,我丝毫也不会觉得这条600多公里长的大河的源头竟出自这样一个不但谈不上体面,甚至还有点贫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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