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
阿城也写日记,在威尼斯小住,每住一日,都有一篇文字,间或还有素描。若是他的文字差一些,我会更喜欢他的素描。但他的文字是真好,毫不费力地就把你带进去和他一块儿逛,逛着逛着,你忽然从他的闲聊中觉出意思来。
“波隆那市中心有个斜塔,斜塔上有一块石板,石板上刻着但丁当年的话,说,它像一个巨人俯身向我说话。”阿城在谈到当地名胜时,这样说。而他自己却不是这样,他不肯当那个俯身说话的巨人,他和你勾肩搭背,东拉西扯,自由自在,并不让人感到压迫。而每每你要点头称是的时候,他还要一闪身儿躲开来,说他表达的只是他自己,绝没有劝你同意的意思。想来,阿城的不寻常处,正在于此。
印象中,读书人似乎是不喜欢世俗的。阿城是个异类。他不单信手拈来一支俗笔,而且还世俗精神以原本的位置。在阿城看来,从莎士比亚到《红楼梦》,抬得多高,都是世俗作品,好就好在它的世俗。“中国传统小说的精华,其实就是中国世俗精神。纯精神的东西,由诗承担了,小说则是随世俗一路下来。”五四以降,小说变得“太有为”,地位大大地高了,其实是降了。作为艺术,作为消遣,都没能发挥好它自己。若要把世俗做到位了,也是纯粹之一种,论价值,不当在诗之下。
如是种种,跟威尼斯有什么关系呢?阿城每日读的书、看的报、见的人、吃的饭、开的方子,甚至是足球比分,连同由此而撞进脑子的想法,都在这日记里了。阿城的闲笔,时时处处都是,它们与威尼斯的关系就如它们之间的关系。若说有,就是一时一地,遇了,便写了;说没有,那也是没有,换一个人看、写,一样的时间地点,未必行。可感慨的是,阿城说的那些话之于今日,还在同样的相对位置上。而他的威尼斯,是1992年的威尼斯。你说哪个是闲笔,哪个是正题?
所谓闲笔不闲,阿城的日记大概是个绝好的例子。而如此多的闲笔又回答了我阅读前的疑问:为什么叫“日记”不叫“游记”?实在是因为里面什么都有。若是只写沿途风景,多没意思,不如去买一本旅行指南。
记得早先曾读到过一种戏谑的说法,说是千万不要相信作家的日记,因为它们随时准备拿去发表。这回读阿城,发现日记写来就是要拿去发表的,反而不存在隐藏和修饰,真实得让人难为情。这一对比,那说法真是狭隘了。真实有千百种,而最重要的真实并不是细节的真实。
这本书还有一个可爱之处,就是它无序无跋,干干净净,丝毫未肯强加一些什么。你想认识他,读他就够了。他的日记就是他的样子。你若想知道自己的样子,别自拍,写日记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