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梁枭 文多 每经编辑:宋思艰 汤辉
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这段文字,你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世间有一条蒲溪沟。
这条藏在龙门山断裂带里的山沟,水自雪山来,两侧都是嶙峋大山。
东边山坡上,一条不容错车的道路,通向山顶蒲溪村。这里,是羌族姑娘韩代琼的家乡。
西边山坡上,是一条护栏老被塌方冲断的小道,通向山顶奎寨村。这里,是藏族媳妇儿严初斯满的婆家。
在她们两人之前,两座村子的人早已在海拔2500米的山上,隔空相望了数百年。
不过,2017年,蒲溪村的人眺望沟对面时,就看不到奎寨村里有村民了。
毕棚沟旁的“九倒拐”
2016年,理县首届羊角花节在早已出名的毕棚沟景区召开。那一年,从国道的岔路口到景区停车场的10公里路,在节假日可以堵得一动不动。
相比热闹的毕棚沟,数十公里外的蒲溪村默默无名。
高半山上的蒲溪村。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文多 摄
在这座静悄悄的村子里,羌族姑娘韩代琼这年19岁,正是从职业技术学校毕业的时候。
说话很温柔的她,学的是刺绣,这本来也是韩代琼的爱好,“和我性格有关,那时候比较内向”。
这是一个就业面并不广阔的专业,如果在招聘APP上搜索,连一个社招职位都很难找到。
最终,她选择了在酒店里打工,薪水不多,每月到手不过2000多元。姑娘的爸爸也一样在外打工,毕竟蒲溪村的条件“太苦了”,韩代琼和父辈们,大多都走上国道,奔向城市打工。村子里,那时候只有她妈妈务农,种水果和土豆。但让人无法想象的是,韩代琼说妈妈种的东西,有时候一整年也就能卖出去几百元。
因此,一家人的年收入,当时在4.5万元上下。
这样的年收入,如果家里的窗户玻璃坏了,找人来换一块新的也不是问题。但在蒲溪村,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很困难——“九倒拐”(四川方言,意指弯道多)的山路,颠簸的路面,让人下山买一块玻璃也充满波折。
蒲溪村对面的奎寨村,上下山的路也差不多,甚至有的地方更窄。
蜿蜒狭窄的山路
严初斯满,是嫁到奎寨这个羌族村里的藏家媳妇儿。2021年1月24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采访过程中第一次问起她名字时,她先报了自己丈夫的名字,然后才是自己。
2016年,大儿子和丈夫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务农的她和还在读书的小儿子。
那时候,10公里外的理县县城对她来说都太远了,运气好,小半天时间可以到,运气不好,一天也走不到。在“5•12”汶川特大地震之后,有任何一场大雨,都可能让脆弱的山体向下垮塌,阻断那条下山的路。
这样的地质隐患,就是奎寨村后来从蒲溪村村民视野里“消失”的原因。
航拍蒲溪沟
从高半山到“车水马龙”
回忆还住在蒲溪沟里的日子时,奎寨村村支书祁水明说:那时几乎每年都会遇到塌方,组织村民转移,是家常便饭。
2016年,“十三五”开局之年,理县印发了“易地扶贫搬迁实施计划”的相关文件。
2017年,39户奎寨村人随之离开了高半山。通过易地扶贫搬迁,其中30户村民(110人)搬到了理县县城旁边,县城和安置点最近处不到1公里,而且就在杂谷脑河边。
和老村的遗世独立相比,这里算得上“车水马龙”——河谷另一侧便是著名的G317国道。村民们都住进了4层的小洋楼,这些小洋楼显然是经过了统一修葺,层高和外墙的粉刷风格整齐划一。
村民走了,但奎寨老村的地并没有闲着。村支部书记祁水明介绍说,村里的土地都流转了出去,外面的老板过来开办了养猪场。
2020年12月,《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来到奎寨村(现为奎寨组)安置点后,祁水明很热情地邀请记者去他家作客。家里的电视上正放着动画片,小孩子盯着电视屏大声哭闹着,沙发上的妈妈不停哄他。
安置点的街道上,一些村民围着火盆聊天,其中有一些是回来过年的村民。相比起来,如今的奎寨村旧址冷清得很,只有一位外地老板开的养猪场。
2020年1月,奎寨村旧址,一间已无人居住的旧屋。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文多 摄
祁水明介绍说,从老村搬下来后,村民们不再务农,大多选择了外出务工。打工人、小楼房……他们如今的生活方式,已经和县城的人没有太大区别了。
在奎寨村搬离蒲溪沟的2017年,留下来的蒲溪村也在发生变化。
理县的电商经验丰富。2015年,这里就获批成为商务部第二批“全国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2016年时,全县电子商务交易总额达到4.07亿元——要知道,2017年时当地的GDP还只有24.56亿元。那一年,在一篇媒体报道中,蒲溪村还被形容为“理县电商发展的一个缩影”。
2019年,又一个拥有电商营销头脑的人,来到了蒲溪村。
一去一留,都只是开始
乐山人王倩俐,2017年就受派在四川南充开展扶贫工作,2019年被派到蒲溪村。
她有同学在对面孟屯河谷开民宿,附近的浮云牧场更是网红民宿,但蒲溪村不行。“这个路太恼火(四川方言,指麻烦、情况不佳)了,每年夏天遇到地质灾害都要断。因为路不好,也没法开发民宿……”
自然条件限制了蒲溪发展的边界。但也正是因为由于交通闭塞,纯羌族聚居村的蒲溪村,也保留了以羌绣为代表的传统羌族人文景观。
当地人闲下来就会开始刺绣。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黄耆 摄
2019年,在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的帮助下,王倩俐在蒲溪乡搞起了羌绣工坊。
一个现实的情况是,村子里的年轻女性,基本就不会羌绣了。“我们的绣娘年龄都在40岁以上”,但王倩俐一直想物色一个年轻的绣娘,做羌绣传承人。
在你心中,绣娘是什么样子?
2020年,那场疫情,让羌族姑娘韩代琼没有再外出打工。这时距她从刺绣专业毕业已经4年,4年里,这个姑娘漂泊在成都、米亚罗,始终是一个旅游业打工人。
2021年1月24日,记者采访她时,韩代琼专门回家换上了五颜六色的羌族传统服饰。
现在,村上会给她提供了一个公益性岗位,月薪1650元(包吃住)。每周,她都会去蒲溪乡上专门的场馆刺绣。绣出一件作品,让她充满成就感,而且,她的专业终于和工作对口了。
虽然乡上的羌绣还没有打开销路,但记者看到,乡上的羌绣产品很丰富,一些产品的配色也比较有时代感。24日那天,王倩俐还带着另一位绣娘演练了直播卖货。
从“十三五”开局之年的2016年,到消灭绝对贫困的2020年。5年之后,韩代琼走上了一条不曾设想的人生道路——告别打工,重拾初心。
2021年,“十四五”新篇章开启。蒲溪村的韩代琼,也会因为羌绣开启人生的新篇章吗?说起未来,韩代琼迟疑片刻,随即又坚定地向记者表示,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她自己也有一颗想去努力的心。
24日离开时,记者还去见了严初斯满。现在,她在理县一家小有名气的民宿打工,见到记者时正忙着摆餐桌。在民宿上班的她,收入比之前务农要高了一些。最让她感到欣喜的,是家离县城近了,现在,她也开始了“两点一线”的城乡生活。
这便是蒲溪沟里一去一留两座村的故事。未来,他们也许还有更精彩的故事:
在扶贫干部王倩俐不断迸发的创意助力下,留守蒲溪沟的蒲溪村正借助网络,用更多方式建设新农村。
摆脱了道路限制的奎寨村,也有新的计划。祁水明说,他们以后准备搞民宿增加收入。他设想,未来能在杂谷脑河上建一座新桥,方便客人来来往往。
延伸阅读:图集|在蒲溪的天空下:两个羌族古村的留守与新生
每日经济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