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许多年前,我住拉萨木质别墅的一间小斗室。木门常常被风自然关闭又嘎吱打开。这座古老别墅上下三层,四处通风,绛红色的墙面,地下垫空,每次进出者的脚步声都有“噔噔噔”的回响,其紧张与肃穆绝不亚于谍战片的忐忑气氛。黄漆刷过的大方框窗子,银幕式的高空落地窗棂,与开阔通透的空间结构,特别是几棵满脸雀斑和沟壑的老梧桐掩映,四季色彩更替变幻,让老别墅陡增的不仅是西藏的秘密,还有被年代遮蔽的传奇。
直至今天,似乎所有秘密或传奇都不可追忆,毕竟那是一个孤单的年轻人不在场的历史。在我看来,不在场且又难追忆的历史,多是无效之举的多余人干的无情事。不是你亲身历经的史事书写,怎能产生非虚构的情感体验?然而时有友人到访,在一盏白天黑夜都亮着的灯光下谈诗论文,品书说事,为一篇谁新鲜出炉的文章发表高见,方言与普通话,如一粒粒脱米的瓜子壳,洒落一地碎屑,全然乐不思蜀。造访者,除了拉家常的东西南北兵,还有一些不知乡关何处的文艺青年,他们漂泊在军营之外的拉萨,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谈一回不花钱的艺术,远比经历一次热恋开心。
那时无法拥有个人电脑,桌上一沓每页360个方格子的稿纸,常常装不下一个人来路不明的忧郁。写字聊天仿佛比逢年过节的大餐容易解决饥渴问题。
几天里,雪一直下着。
熄灯就寝号响过之前,我从一个战友那里聊天回来,回到小木屋见门自然开着,炉火上还有煮过的雪。肯定又有人来访,被我空空荡荡的小木屋冷落,走了。小木屋零落的报刊都是留给来访者顺手牵羊的,多数书籍也是来访者贡献于此的。桌上折叠的书页,常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人不在的时候,很难辨认这现场到访者是谁?扫了周围几眼,我卷起一本丢在桌上的北岛诗集撵了出去。路灯下,身披雪花站岗执勤的哨兵正在与他理论——
你是哪个单位的?
作协的。
夹杂甘肃陇东口音的哨兵很纳闷,这么晚了,你一个“做鞋的”跑到部队干啥?
他用咬牙切齿的贵州话提了提嗓门,我是作协的。
哨兵有些警觉起来,做鞋的,把你证件掏出来看看。
他全身上下摸了又摸,我,我忘带证件了。
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哭笑不得的一幕,我忍不住大喊一声:他不是做鞋的,他是一个诗人。
他见了我有点喜出望外的高兴。
哨兵狐疑地看着我们,嘴角在嘀咕。
我急着问他不顾飞雪飘零找我有何急事?
他却轻轻松松地说:“走,接着上次聊顾城、聊莎士比亚,聊泰戈尔,聊他刚收到余秋雨的回信……唉,在拉萨找个有情趣的人说话太难了。”忽然,他好奇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
我把北岛诗集递给他:除了你这本自制黑白封皮诗集,还有谁能拥有呢?
他跟着我折返小木屋,开始四处翻找能够充饥的食物。他一直喊饿。无奈,找来找去,我最终递给他一袋北京牌方便面。他饥寒交迫的微笑很快被炉火映得通红。我翻箱倒柜找出半个东坡肉罐头,与方便面炖在一起,刹时小木屋飘荡着比雪更香的气味。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在高谈那些闪光的人名和闪光的诗句。
我不好直说“雪的生存先要融化自己”,我自说自话地说了一句无关风月的——最近几天的雪好像有点多。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无所谓地站起身,准备抽身告辞,却又磨磨蹭蹭地把头扭转回来,慢吞吞地支吾道:兄弟,能不能在你这里周转点生活费,我的三轮车,坏在雪地里两天了。
我将一只踏出门的脚收了回来,顿时愣在门背后。这个月津贴还没发,我拿什么周转你呀?
他一脸歉意地望着我,无言。
我围着炉火反反复复踱着步子,空旷的木地板回响着冷冷的脚步声,有一点现实,有一点虚构;仿佛是在天堂,仿佛是在地狱。思忖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即刻伸手从床边墙板上一摞报刊中,扯出一张小小的单子,看了又看,然后递给他——拿去吧,这张我还没来得及去邮局取的稿费单,够你凑合半个月日子。
……
雪,还未消停。雪夜念及的人,早已不在。就在我离开拉萨后的第一个春天,他带着雪去了天堂,再也没有捎回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