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武我头一回去。我就是辽宁人,都一把子年纪了,有点不像话是不是?同行的朋友里有重庆的,山西的,北京的,人家没去过彰武没什么问题,我就说不过去了。我大半辈子可都待在辽宁。
但我要是说,我和彰武的沙子早就亲密接触过了,这算不算已经一定程度地去过那里?
彰武并不似歌中唱的那样,“黄沙万里长”。彰武的沙子是白色的,很细小,可打在脸上照样疼,像针尖轻扎。当然它们是借助了大风,尤其在春季。
半个世纪前,我还是少年读书郎,曾随父母下乡“走五七”,插队到了彰武和沈阳之间的一个县,新民。彰武在沈阳西北的100多公里处,新民则在沈阳西北的几十公里处。从风沙侵袭的角度讲,新民算是沈阳的“门户”。
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大田播种之际,忽起大风。当时农村都在学大寨,关键词是“大干”,凌晨四五点钟,必须下地了。那天早上即开始刮风,级别越来越高,一直到六七级怕都不止。可再大的风,春播也不能停啊。怕种子和粪肥在风中流失,就哈下腰弄,还能使身体摇晃得差些。再看大路上赶集的人们,一路小跑,跌跌撞撞。他们倒想歇歇脚,抽口烟,可做不到啊,衣服皆似鼓起的风帆,人都成了疾行的飞舟。当地管“快走”叫“欢走”,那个大风天里,露天地儿的人们想不“欢走”都不成了。
近午时,大风又卷来白沙,遮天蔽日,几步不见人。春播实在搞不下去了,小队长只得宣布回队部学习。这样的事情只有雨天才允许发生,年轻后生都兴奋地附和:学习喽!却不敢张大嘴高喊。
而一回到小队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炕上,地下,靠着,倒着,很快便鼾声一片。乡亲们不是不爱学习,是起得太早了。况且,队部的窗户纸全都刮破了,飞沙满室,没法睁眼睛。闭着闭着,就都进了梦乡。
小队长连鬓胡子,长长的红脸,是个不怒自威的汉子。他先不住地呵斥,不许睡!谁打呼噜呢?可一会儿工夫,他自个儿也打起了呼噜。
哨子一样呼啸的风声,比催眠曲更催眠。屋子里鼾睡的人们都像披上了白衣,所有须发尽皆变白。炕上睡醒的人眯缝起眼睛,刚要笑别人睡在沙窝里,很快发现自个儿也被沙子埋了一半。
新民以东百公里外还有个县,辽宁昌图。也是那段时间吧,某日午后,乡村小学刚刚放学,忽然刮起狂风,弥天白沙漫卷而来。孩子们失掉了方向,都被风沙裹挟着走。大部分孩子总算摸到了家,有一个女孩子却失踪了,她正在读小学三年级。她姐姐已经到家,没见到妹妹,急了,告诉了哥哥。哥哥是大队治保主任,迅即顶着风沙,摸到大队部。一些党员和干部正在开会。党支书闻讯,即刻宣布休会,全体出动,去找那女孩。广播喇叭一遍遍播放着寻人通知。
黄昏前,小女孩在一个生产小队的场院里被寻到,正躲在大草垛的背风处打着瞌睡,脸上有泪痕。她是被大风沙强推过来的,她也不知这是何处,直到党员、干部、乡亲们,还有爹妈、兄姊出现在眼前。
这个小女孩长大后成为我的妻子,还当了画家,众多作品中有一幅名字叫《风和水静》。
2022年初秋,我即将随“大地文心”生态文学作家采风团赴彰武、朝阳、盘锦等地,就要乘电梯下行时,她忽然拉开家门问我,带没带雨伞?要是从前,她知道我去风沙之地,一定又会问我,带没带风镜?
我们来到科尔沁大漠的边缘,辽宁西北向的门户——彰武,近距离聆听了刘斌、董福财等治沙模范的动人故事。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就是在这里戴着风镜,扛着铁锨,推着装满树苗和水的马车,在流动沙丘和固定、半固定沙丘间,深一脚浅一脚奔忙,与大风年复一年地较劲。
新中国第一个固沙造林研究所就诞生在彰武。也曾考虑过放在大西北,但“共和国长子”辽宁,工业重镇沈阳,对于百业待兴的新中国意味着什么,无需多言。
科尔沁草原又叫科尔沁沙地,有点奇怪是不是?19世纪前,称它“草原”还真名实相符,那曾是清代“三大皇家牧场”之一,水草肥美,相传茂密的草丛高可及腰。而19世纪后,由于气候变化和一代代垦荒者粗放式过度农耕、过度放牧、砍伐等,大片草原渐成荒漠,沙化面积逐年扩大。20世纪后,生态更为恶化,每年春季风力最大时,按七级风速算,彰武风沙两个小时便能“攻”入沈阳。再不治沙,不必太久,沈阳也将沦为荒漠。
第一代治沙英雄刘斌,当过红军,参加过抗日战争,20世纪50年代初已经是义县县长,后来的级别还要高。但他决意响应国家治沙号召,辞掉官职,主动请缨去了彰武,做第一任固沙造林研究所的所长。他有句名言:“我就不信,这治理风沙比打败小鬼子还难?”我们去彰武采风那几天,当地一位领导干部跟我们讲,1905年出生的刘斌,举家搬至沙区后,连按级别为他配的小车都推辞不要了。县领导关心他,说你不来城里上班可以,但你总有用车的时候吧。他摇头说没有。
国际沙漠论坛有个共识,叫全球治沙看中国,而中国治沙就要看三北(东北、华北、西北)了。刘斌正是东北治沙第一人。从这位了不起的老人开始,一切常人无法想像的大难题——树植了死,死了再植,植了又被连根卷起……一夜风沙后门都推不开,要从窗户跳出去……对那几代治沙人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有四样东西,成为彰武治沙史的标志:男人的风镜,女人的纱巾,午餐的包子,铁锨上的红飘带。先说包子和飘带。据讲,治沙人一接到任务,食堂师傅便要问,明天早上还蒸包子?当然喽。除了包子,大风沙中还能吃啥?一打开饭盒,沙子即刻将饭菜覆盖。只能在头上套个塑料袋,在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吃。铁锨上扎红飘带则是治沙人的传统,我们先还以为是图个吉祥喜庆,后来方知,大风天里,治沙人想让栽下的树苗株距合适、整齐,但能见度太低了,怎么办?看一条条风中红飘带!以它们为准。
有一张刘斌老人的黑白风镜照,拍摄于难得的风歇间隙。老人将风镜移到帽檐上,正和同事们蹲着探究植树固沙难点,一位同事手里捧着一把白沙。他们身后十几米外的沙滩上,站着3位年轻些的勘测者,有的在操纵三角支架上的测量仪,有的拄着高高的红白标尺。他们3位的风镜也移到了头顶。刘斌的胡茬已经白了,但他笑得那样怡然可爱,慈祥得像我们的大伯。
感谢摄影记者,让那个瞬间永远凝固,我们的老所长也好把风镜多闲置一会儿,歇歇眼角,无障碍地放眼彰武大沙漠,畅想着有一天得偿所愿,茫茫白沙向蔓延开来的绿野低头,退避三舍。
刘斌老人在愿望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病逝了。按照他的遗嘱,他被葬在沙地里。如今,那水泥矮墙围拢的墓地已被大片绿色环绕,常有人来为他献花,祭奠者中也出现过省委书记、市委书记等高级干部身影。
刘斌身后,还有个治沙标兵的序列,他们是董福财、侯贵、宋晓东、阿尔乡派出所“马背110”、马辉、李东魁等。
昔日荒漠面积占96%的彰武大地,如今已一片浓绿,高低错落在我们视野内外。那大片体量参差不齐的樟子松、彰武松、杨树、油松,被称为“百花齐放”式的种植,是在成活率很低(风沙、干旱加病虫害)的恶劣条件下,治沙人一年一年、一茬一茬、一个品种一个品种地反复试错后,才先后立地生根的。
今天的彰武已换了人间,平均风速正在下降,年扬沙天数减了大半,降雨量则有所增长。绿野之上,一架架高耸的白色风车正变风灾为风能;阵列式太阳能电池板不仅利用光能发电,还能遏制风速、沙害,最大限度地保存沙地水分,促进植物生长,保障民生;而曾经恨死个人的飞沙,打在我们脸上针扎似的细白沙粒儿,也退回到它们该待的地方,并已具有了经济价值,其中含有大量硅砂,可作玻璃原料,亦可用于铸造、化工、石油开采、航天航空等建设项目中,由此还得了个“砂中细粮”的美称。中国有三大天然硅砂主产地,彰武即是其中一个。
20世纪70年代初,那个从沈城随家下乡的男孩子,惊恐地目睹小队部窗外漫天白沙和破窗纸而入的不速之客,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那些白沙的后继者会被草方格、光伏板、防护林带固定下来,一部分还化作玻璃,补偿着前辈沙群对窗纸的伤害。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他踏上昔日飞沙初起之地感慨万端,与全新的阳光、清风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