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法 网名天中散人。医生,诗词爱好者,淮西诗社,狼社成员。
新疆万里行
交河故城
文/王玉法
七月二十日从广州出发时,吐鲁番的最高气温是42°C。为了逃避酷暑,我们决定先去凉爽一些的阿勒泰、伊犁等地。八月初,兜兜转转来到吐鲁番,最高气温变成了45°C。我们忘了,一千多年前岑参就写下“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使交河郡》)的诗句。夏天的吐鲁番,高温是无法逃避的。
交河故城,位于吐鲁番盆地西部一条小河分岔后又汇合的河心台地之上。台地长一千六百多米,最宽处约三百米,俯瞰恰似浮在河道中一条船,也像飘零在沙海中的一片柳叶。正如《汉书·西域传》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夏季酷热,冬季寒冷,严重缺乏降雨的吐鲁番盆地,城市的选址和建筑的风格是注定了的:因为几乎没有降雨,城市必须临河而建,才能保障生存需要;也因为几乎没有降雨,所以不用考虑防雨问题,交河的民房大多从地表向下挖,减土留墙,挖出房屋。地下的土屋,夏避酷热,冬御严寒,是交河特殊地理气候环境下形成的独特建筑风格。
交河故城的台地高出周边低洼的河道三十多米,四周土崖陡直,成为天然的城墙,加上河流环抱,易守难攻,故而西汉以降一直是吐鲁番盆地的军事重镇。在丝路版图上,交河东连高昌、哈密,西通焉耆、龟兹,南接楼兰,是丝绸之路天山南道的战略要地。两千多年来,因为突出的地理位置,交河历经战乱。蒙元时期,交河城毁于战火,最终被废弃,只留下眼前这座“完美的废墟”。
说它是“完美的废墟”,是因为它既足够“废墟”:放眼皆是残破的房屋;又足够“完美”:城市布局和建筑依旧保存了大致形貌,未被后代完全夷平。自南门向北,一条宽阔笔直的中央大道将交河城的南部分为东西两区。东区是官署和居住区,西区是商业和手工业坊区。大道北端正对一座大寺。大寺前的东西向道路以北全属于寺院区,排布着五十二座寺院。城内临街处土墙厚重,街坊内相对独立封闭,具有典型的唐代城市的坊曲特点。因为唐代相比其他朝代,在交河刻下了最深的痕迹。
贞观十四年,大将侯君集灭高昌、定西域,唐朝始设安西都护府,置所交河,统管西域。据考证,交河故城现存的官署区,即是安西都护府原址。沉于地下的庭院周围,公务、生活区域房舍保存得堪称完好。自汉朝在车师一带设立戊己校尉屯田西域后,交河,或曰车师,就成为西域的象征。安西都护府的设立,更强化了交河作为唐人心目中西域、边塞象征的地位。因此,很多从未到过交河的诗人,也写下关于交河的诗篇。
虞世南《中妇织流黄》:“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孟郊《折杨柳之二》:“谁堪别离此,征戍在交河”。这些诗文中的交河,并非确指交河城,只是思妇的情感寄托。写下“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古从军行》)的李颀,并没有到过交河。生于西域的李白可能也没到过交河。他的《捣衣篇》:“玉手开缄长叹息,狂夫犹戍交河北。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燕泛中洲。”中,交河显然并非实指。
曾从军安西的骆宾王是到过交河的,他的笔端多次出现交河风物:”阴山苦雾埋高垒,交河孤月照连营。”(《杂曲歌辞·从军中行路难之二》)“交河浮绝塞,弱水浸流沙。”(《晚度天山有怀京邑》)先后任安西、北庭都护府判官的岑参,则是交河的常客:“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他曾留守此地,等待大军归来:“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他从交河送朋友,直到白雪皑皑的天山,“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题诗泪满衣。”(《送崔子还京》)吐鲁番出土的唐代文书,确凿地记录了岑参降马匹交河驿馆饲喂的史实。现代考古就这样把一位传奇诗人的生命细节清晰地展示出来。
八月酷暑,由于疫情的原因,交河故城并没多少游客。行走在已静止了数百年的街道上,时间仿佛也已经静止。那些来往的使节、取经的僧侣、征戍的士兵、异域的客商,似乎仍在街巷间游荡。中央大寺的佛塔倾颓,佛龛早已空空如也,从高昌继续西行的玄奘,很可能曾在这里讲经说法。岑参远道而来,在地面之下的官署办理完公务后,在哪条巷子里和好友畅饮高歌?五十二座寺院遗址中,曾有什么模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语言虔诚地顶礼膜拜?哪处街坊打造精致的金银器,哪处街坊织造美丽的地毯?西来东去的粟特商人,曾在哪个街坊驻足歇脚?一处处深宅大院中,又传承了过多少代人的家长里短、离合悲欢……
感慨归感慨,大唐时期仍算是交河历史中幸运的一段。从西汉的姑师、车师,到南北朝前后继起的数个高昌国,再到蒙元时期的高昌回鹘,大陆四方的不同民族、艺术在交河周边叠加、融合,数不清的政权、宗教在此交流、冲突。文明不断被创造,又不断被毁灭。唐代的交河虽经改建破坏,尚有挺立的残垣断壁,依稀作为它存在过的纪念。而其他时代的辉煌,或许已被永远地掩埋在吐鲁番和历史的漫漫沙尘中,再也无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