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自己的脚下,觉得自己已经踏在了树根之上。
我回老家,必经金海支路,车开进金海支路三百米,我总要减速,不为别的,就想看看离公路二十米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七八米宽,河的西面是田岸,河的东边长着几十棵树。粗的如碗口,细的如拳头。我要看的那棵树,长得特别奇怪,树长到一米还不到,突然弯转,还是向河里弯,歪到了对岸上,而且中间长成一个半圆,远看像一座拱桥,绿油油、静悄悄。我当时就想,这是一棵长在水中央的树,但因为树的根在河边,是树枝伸向河中心,再伸向河对岸的。
每次看见,我都不想让歪脖子树的说法涌上心头,我觉得歪脖子的称呼不恭敬,眼前的,是一棵有无数隐喻的树:树即使弯转也不倒下,就像有骨气的人,肉身的腰直不起来了,但心上的腰照样挺立着,心里生了许多敬仰;另外,这棵树弯转后不仅不倒下,还继续把自己长粗,长长,长到对岸去,长成一座桥。那种意志,让我想到了生活中许多事、许多人。我想说,树长到了这个地步,如何长法、是不是在水中央都是次要的,只要愿意长大,拼命长大,岸边与水面都是一样的,都是好样的。
去年八月,我在胡桥那边钓鱼时,在河边也看到了一棵树。这棵树有三米多高,树枝细如藤条,但一律向上,树冠很密,像一溜青云。这树确实长在水中央。我记得,那条河有十米来宽,一二百米长。我当时就认为,这树长在河里是一个错误,至少突兀。看鱼人告诉我,这树原本是在田间的,开河时,是他们让树留在水中央的。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因为这是一棵榉树。
老家也有榉树,年年长,但就是长不大,长不粗,为什么?我八九岁时问过爷爷,爷爷要我在自己生日那天用皮尺量一量榉树的粗细。一年后,我长高了多少,再去量榉树长粗了多少。生日到了,我长了四五厘米,但榉树一点也没长粗。爷爷告诉我,不要急,长得快的树当柴火烧,长得慢的树派料作用。慢慢长大的树用场大。用场在什么地方,看看我们家的八仙桌、长凳、矮凳就知道,它们都是榉树做的。连我做作业的方凳也是榉树做的。我相信了爷爷的话。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将树迁到宅前或宅后呢?看鱼人嘿嘿一笑,不是说人挪活,树挪死吗?他请我仔细看看树。我看了,这棵长在水中央的树,其实是长在泥土之上的。树的周围,是一个比簸箕还大的泥堆,泥堆高出水面一尺高,泥堆的上面长着无数小草。这样说来,是泥堆在水中央,树才长在水中央,有了土,有了草,还缺什么呢?看了半天,心里似乎明白,也就开心了。不多时,河里的水起了涟漪,涟漪散开,漫上泥堆的四周。看泥堆,草叶缓缓飘动;看河面,树一动也不动。我以为,水中央的树之所以能在河里屹立不倒,一是靠了泥堆的周身护卫,二是因为自己不轻易长大。但路人告诉我,不全是这样,别看这是一棵长在水中央的树,其实这棵树的根须,应该长到了你脚下的泥土里。
我看看自己的脚下,觉得自己已经踏在了树根之上。(高明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