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涂里捞不出鱼。
欧浦力当了快六十年渔民,他深知这一点。可他还是穿上胶鞋胶衣,走进了滩涂。泥土慢慢淹没到大腿根,欧浦力走起来有些费劲,但刚好能把动作放慢一倍,便于摄像机的捕捉。对讲机里说“撒网”,他就将渔网扑向泥土。对讲机里说“收网”,他就打捞起一片空气。
这里是福建霞浦,一个没有著名景点,只有几个原始小村庄的县城,村民们靠种地或打鱼生活。2002年,县城里的照相馆师傅郑德雄出于兴趣,走遍了霞浦的全部海岸线。他拍滩涂,拍海岸线,也拍霞浦的田园牧歌。
这些照片带火了这个小县城,引得摄影爱好者纷沓而来,他们也想从这里得到一张田园牧歌般的照片。在这些原生态的村庄里,不少村民开始担任模特,摆起日常劳动的姿势,点缀着“摄影师们”的画面,而另一批人则做起摄影导游的行当,领着“摄影师们”四处打卡。
人工与自然的合力,成就了霞浦县视觉输出的产业。当地政府也决定顺势而为,将霞浦县打造成光影之城。最终,以霞浦县城为中心,形成了东西南北四条摄影线路。霞浦县打造出了“滩涂摄影胜地”“休闲度假胜地”两张名片。
欧浦力所在的北岐村,便是当地著名的摄影点之一。为了满足“摄影师们”复刻一幅“渔夫赶海图”,欧浦力成为了村里的渔模之一。上了岸,一百元到手。有不知世事的城里人问欧浦力,“你怎么啥也没捞到?”他有时开起玩笑,“你运气不好,下次再来拍吧。”
8月11日上午,福建霞浦杨家溪,程维佐换上蓑衣,在大榕树下牵着牛摆拍。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农民扮演农民模特早就准备好了。
杜芳雪编着麻花辫,穿着花衣裳,提着一篮草在一旁等待。她身旁嘎嘎乱叫的大白鹅和她,都是摆拍的道具。这里是杨家溪,霞浦必打卡的摄影点之一,社交媒体上,不少人称之为“中国第一摆拍胜地”。
8月11日上午九点半,杨家溪终于等来了“摄影师们”。几分钟前,稻草已被点燃,烟雾很快弥漫至上空。悬于头顶的光,漏进盘根错节的榕树林里,很快在烟雾的作用下线条分明,形成丁达尔效应。一眼望去,像数条聚光灯打在模特和大白鹅身上。
闪光灯从各个角度闪耀起来,只需要150元,就能得到一张乡村风味的“农妇赶鹅”图。
在模特杜芳雪的追赶下,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往镜头前跑。但“摄影师”显然不满意,“喂喂,你们两个不能这样,走开啊!你有没有搞清楚谁是主角?”
在他的面前,两个“蹭拍者”举着单反窜来窜去,他们一会儿跑到山坡上方,一会儿蹲在山坡下方,争先抢到最前面的位置按下快门,企图拍到农妇赶鹅的全部视角。
杜芳雪见多了争执。在杨家溪,摄影爱好者们为了拍一张照片,争吵、抢位置和蹭拍,都是常有发生的事。她的处理方式很简单,朝蹭拍者走近后,杜芳雪劝告道,“你想要拍照,只要一百五哦。”
2021年,这个常住人口47.6万的县城,全年接待了游客708.5万人次。无论是专为拍照而来的“摄影师”,还是被图中美景吸引而来的游客,都免不了来一趟杨家溪,在壮阔的古榕树群里,留下一张田园风光照。与杨家溪大榕树相关的作品,也多次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还被印在《中国国家地理》“中国美景”的系列明信片上。
十米之外,摄影导游带着旅行团来了,他们浩浩荡荡地围住了一头牛。比起赶鹅的模特,老农牵牛照火得更早,也更出名。一位摄影师在这里拍摄的老农牵牛照,曾获得国际大奖,令更多人对这个摄影点趋之若鹜。
来拍的人多了,获奖作品也更多了,“数都数不清。”当地人说。
牛模程维佐等候许久,他竖着耳朵,早已听见远处传来的车轮声。“来的人一定不少”,程维佐提前调出那张烟雾朦胧的获奖照,等着长枪短炮的抵达。
他穿起蓑衣,一边牵着牛跟游人合影,一边等待合伙人点燃稻草。自2013年起,这个三人团队便成立了。程维佐扮演牵牛老农,而他的姑姑则穿起畲族服饰,扮演挑担的少数民族农妇。画面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负责烧稻草,把烟雾扇至模特身上。
四五年前,原先的那头黄牛老了,走起路来绵软无力。程维佐决定换一头新牛,他专门托人从越南买来这头牛,花了四万块。也正因此,分红时他拿大头。每次拍照的三百元里,他能分到两百元。
8月29日,福建霞浦杨家溪,摄影师站成一排,拍摄牛模程维佐。受访者供图
“大热天的烤火啊!”不远处,稻草燃起了火苗,程芳弓着腰扇火,不时擦着头上的汗,这一天的最高温度达35摄氏度。
烟雾弥漫后,程维佐便走到了光线最中间,姑姑挑担紧跟其后。他每摆出一个前行的姿势,都要伸手对着镜头指挥一次,“你们往这边站点,不然背光!”
在霞浦县文体和旅游局出品的2021版霞浦摄影指南里,32个摄影点都各有不同的特色,也衍生出了不同的模特。除了杨家溪牵牛的老农和赶鹅的农妇,北岐滩涂的渔模之外,还有一群畲族妇女在半月里村的古民居旁边坐着,静待“摄影师”的到来。
半月里村是畲族聚集村,古老的民族特色被尽力保留,青砖路高高低低地围绕着每户人家,古民居飞棱重檐,有的还是以榫卯结构建成的木屋。“摄影师们”酷爱在这里拍畲族妇女的劳动与生活。
畲之香便是被精心挑选的两名畲族模特之一。“摄影师们”总说,她长着少数民族的一张脸,额头圆而高,眉骨微高于眼。数年在镜头前讨生活的经历,也让她有了更多经验。
8月17日,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榕树下,畲之香盘着畲族凤凰头,穿着绣有花草的畲族服饰,背着竹筐打着伞,正在原地来回换腿——她一会儿向前微屈右腿的膝盖,一会儿又将左腿往后摆动,像迈着大步,但都没有往前走。每个动作定格3秒左右,在原地循环往复。
8月17日,福建霞浦半月里村,畲之香穿上畲族服饰,在榕树下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周围的快门声持续响着。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最原始的样子
快门声没来时,村庄恢复了最原始的样子。
牛和大白鹅进棚休息,渔网和胶衣胶鞋被随意放在门口。模特们换上日常的服饰,开始了真正的劳作。
下午三点多,阳光仍直直地照射,滩涂显现出原本的灰暗。此时的北岐村,是不会有“摄影师”来的。在这个位于福建东北角的小渔村里,滩涂环绕成一大片,这意味着增加打鱼的时间和金钱成本。
滩涂上停泊着不少渔船,只有等到涨潮时,这些船才有机会驶进更深的海。欧浦力从小长在北岐村,从16岁开始便以打鱼为生,他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四季轮换,涨潮退潮的时间按分钟走近又走远。但有了过去五十年的经验,欧浦力推算的时间总不会错。
每次要打鱼,船都得在海里航行一个多钟头。油费在一点点增加。欧浦力每次打捞起价值两三千元的鱼,都得花掉至少六百元的油费。
霞浦县有480公里海岸线,15个乡镇(街道)中有11个沿海,海洋养殖历史悠久,渔业人口达26万,占全县农业人口的64%。
过去,在这个家家户户结伴入海的北岐村,大家每天想的都是怎样节省一点油费,捞上更多的鱼。有时,他们还会开往远海,一两个月也不回来。如今,村里的年轻人更愿意外出打工,留下欧浦力这样的老年人居家留守。
“泥土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并没有景点,欧浦力从未想过,这个普通的小渔村会被外乡人踏遍。
从未走出过村子的畲之香,也未曾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
从十几岁起,她就开始采茶。早晨天刚亮,就要走40多分钟的山路,才能抵达茶厂的茶园。工资按采茶的数量来定,最开始,一天只能赚几十块,后来工资涨到百来块。有时候她为了多采一点茶,带去的午饭都顾不上吃。有的茶树很矮,得蹲着或跪着采,时间久了,站都站不起来,腰痛腿也痛。等到天黑回家,已经累得吃不下饭。
然而,这样的工作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天气。“家乡无风景,只是台风多。”在这个临海的小县城,台风是人们生活里的常见事物。镜头抵达之前,人们看不到眼前的美景,他们在乎的是赖以生存的环境。
如今镜头里的大榕树,都是霞浦的祖辈们为抵御台风而栽。程维佐说,以前台风一来,杨家溪的村子就会被淹。榕树在泥土里扎得结实,一排排栽下去,能抵挡台风带来的部分侵袭。经年累月,那些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了摄影的背景,也成了村民们的“摇钱树”。
霞浦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所有人都会会心一笑,“这你得去问郑老师了。”
8月11日上午,福建霞浦杨家溪,程维佐换上蓑衣后,他的同伴在一旁烧起稻草,为摆拍制造烟雾。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郑老师”郑老师叫郑德雄,一开始,他只是当地照相馆的郑老板。20岁那年,郑德雄买了一台相机。而后,又开了霞浦县的第一家照相馆,专拍人物肖像。
2002年,出于兴趣,他将镜头转向家乡。他说,他是土生土长的霞浦人,从小在海的滋养下长大,对当地的风光了如指掌。最开始,他想通过写散文记叙美景,后来发现,摄影才是更直接具体的方式。
除了海岛之外,郑德雄走遍了霞浦的全部海岸线。那时的家乡是原生态的,他有时刚从山底硬爬上山,才发现一旁就有另一条修好的台阶。更多时候没有路,他还得随身拿着砍刀,边走边劈开杂草。
那时候,海边没有栈道和民宿。郑德雄记得自己第一次拍滩涂,是在三沙镇的浮山村,大大小小的石头遍布沙滩,草屋前还长满了黄色的小花。
最初他也不懂,为什么有时候能看到海岸,有时候又只能看到滩涂。问了当地渔民,郑德雄才知道,潮水到来的时间,每天都在变化。每个月的农历初三、十八是最大潮,落差大,滩涂露得多,劳作场景也多。
他拍了上万张照片,全部锁在了抽屉里。一次朋友到访,偶然看见这些照片,便建议他展出。
两年后的春节,霞浦县龙首路的两棵大树间,被挂着一根线,100多幅照片被夹在上面。照片全是霞浦当地美景,出自郑德雄之手。郑德雄回忆,这是出现在霞浦县的第一个摄影展。
三天后,摄影展结束,100多幅照片只剩几十张,有的是被人随手摘走了,也有的是被人讨要走了。郑德雄反而很高兴,“他们第一次发现,霞浦原来这么美。”
郑德雄也开始拿着这些照片向摄影杂志投稿。
他的想法很简单,入选一些摄影协会需要积分,投稿和获奖都是加分的方式。《大众摄影》是首个收录郑德雄彩色摄影作品的杂志,这张命名为《宁静的港湾》的照片还在月赛中获得了银奖。2004年,郑德雄被不少摄影类报刊、杂志提名为“十佳摄影师”,在各大摄影比赛上,他的作品屡屡夺冠。
郑德雄出名了,他从此成了郑老师。他镜头下的霞浦也出名了,全国各地的摄影爱好者们找到他,希望郑德雄能给他们带路拍片。最初来的人,大多是福建周边省市的摄影爱好者,他们辗转找到郑德雄的手机号码,在他的带领下,走向通往霞浦县村镇的崎岖小路,在仍然保持着原始状态的土坡或山顶上,留下霞浦县的美景图。
2004年,来自台湾的一位摄影爱好者找到郑德雄。他想拍下霞浦的一年四季,什么都拍到了,可唯独渔民捞鱼苗的场面没拍到。郑德雄说季节不对,捞鱼苗是春天的场景。对方就跟郑德雄商量,来一趟不容易,能不能去村里找几个模特出来表演。
郑德雄得到启发,便开始寻找合适的模特。北岐村的渔模江连水,便是被郑德雄发掘出来的。在程维佐之前,那位更加年迈的牵牛老农,也是郑德雄带出来的。到了后来,当地也有一些寻找商机的村民主动加入模特行业。
他们将郑德雄尊称为郑老师,直到现在,仍然时时乐意接受他的指点。
8月13日下午,福建霞浦,郑德雄正在指导别人拍照。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产业
有关霞浦,越来越多的照片流传开来,也就赶来越来越多的摄影爱好者。
没有人统计过具体获奖作品的数字,不过郑德雄说,如今广为流传的摄影点,都是多次被拍摄后获奖的地方——杨家溪的牛模和鹅模、半月里村的畲族模特畲之香和北岐滩涂的渔模江连水等等。
最初为了与摄影爱好者交流,也为了体现霞浦人的热情好客,郑德雄自费接待他们。2007年,钱越花越多,郑德雄觉得撑不下去了,他甚至想逃去外地。有朋友建议他收费。
8月11日上午,鹅模坐在摊子前等待摄影师们的到来。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于是,郑德雄联系了《大众摄影》杂志,希望合作组织摄影团。2007年5月1日,第一个“行摄霞浦团”成团,郑德雄和当地的摄影爱好者组织好行程,带着这20人在霞浦的各个摄影点拍了一星期,每人收费一千多。
有了多年拍摄的经验,郑德雄不仅知道该去哪里拍,他还知道该在几点拍。北岐村的滩涂日出拍完后,再去杨家溪拍老农牵牛,等到傍晚,就去三沙拍海岸日落。
当地的村民也发现了霞浦来了很多外地人,而且越来越多。他们认为,这就是商机。
俞健是沙江村的村民。他总能看到,那些来霞浦的外地人脖子上挂着摄像机,有的还扛着三脚架,在四处打听滩涂的位置。
2010年左右,俞健开了旅行社,专门接待外地来客。据他回忆,那时霞浦县一共五家旅行社,四家旅行社都在带领霞浦人到外地旅行,而接待到霞浦旅游的旅行社仅有他开的这一家。旅游线路便是这些已经稍有名气的摄影点,俞健和员工们提前将交通和住宿安排好,等着来拍照的人们报名。
也正是那时开始,不少当地出租车司机开始干起摄影导游的活儿,事先查好天气和涨潮时间,拉着散客往摄影点跑。这一批人还专门找到郑德雄,跟他学习摄影知识。除了构图、角度等拍摄技术,还背下了这些摄影点的最佳拍摄时间。
越来越多人想加入这场乡村图景的制造。
看着程维佐的牛模事业蒸蒸日上,村里不少人想要效仿。一开始,有人试着在榕树下放羊,然而镜头始终对准程维佐和他的大黄牛。杜芳雪也想加入其中,她试想了孔雀和鹅,在郑德雄的建议下,最终成了赶鹅的模特。
于是,一个广告牌和小推车在榕树林里搭起,她和一群大白鹅的照片被印在上面。每天上午,她就坐在摊子后面,一边卖着水果,一边主动去摄像机前推销,“要拍照吗?我这个获过奖的。”
半月里村的雷其松听说了模特摆拍后,便让妻子畲之香和村里人一起穿上畲族传统服饰,在古民居拍了一些照片,给郑德雄过目,邀请他带人来村里拍畲族风光。
最开始接触镜头,这些模特也有些扭捏。
2011年,畲之香第一次被拍。扛着摄像机的人突然塞来15元,让她停在路边,摆几个姿势。她最开始只会笑,脸都笑僵了,“摄影师们”还没拍出一张满意的图片。她有时偷偷活动脸部肌肉,却在闭眼的时刻被定格,又得睁眼重拍很久。
2016年后,来半月里村的“摄影师”明显增多,外国人也常来。尤其是雨天,海边和滩涂都不便拍摄,十几个队伍就挤在畲之香家里,排起长队。
人多起来,就只能轮流拍,五六个人一组。为了节省时间,摄像机和人头挨个往上堆,像叠罗汉一样出现在畲之香面前,只要一个人动一下,整个队列就不稳了,一下子碰到了牙齿,一下子又碰歪了相机。家里挤不下,她就走到碎石板搭成的古道上,穿着畲族服饰走来走去,让他们拍摄外景。
现在,坐在织布机前一推一拉的畲之香,已经深谙摆拍技术。她的表情不能呆滞,得把织布机望出神,嘴角微微笑着,这是“摄影师们”最爱的劳动人民模样。
她还懂得,不同天气的相机参数也不一样,晴天得调到800到1000,下雨天则是1600至3200。如果是在室内的织布机前坐着,还得防止照进窗户的自然光过曝。
只有听到快门声快速转动,畲之香才会松一口气,她知道,速度快的时候,图片里的人就不会虚,她的摆拍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8月17日,福建霞浦半月里村,畲之香穿上畲族服饰,在织布机前摆拍。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旅行社也在与时俱进。吴胜开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旅行社,他特意给员工们上过P图课。有时,摄影导游得帮忙游客拍照。在给游客们展示图片前的那几秒,摄影导游们都会提前微调,让拍照打卡的游客看起来更好看。
2015年,俞健将创办了五年的旅行社转手,跟村民们筹集出五百多万,在沙江村建造了一幢7层高的房子。
拍摄的地点是俞健早就设想好的,他站在旁边学校的楼顶观测了好多遍,设想了一个更高更近的俯瞰位。“摄影师们”只需花20元门票费,完成“沙江S湾”的摄影目标。
沙江S湾这个摄影点的名字,来源于一个摄影师给自己的参赛作品的命名。S形的航道连接着村庄与对面的大海,两旁是竖在海中的竹竿,挂着养殖的海带和紫菜。这里无需模特,每天,渔船自然会来来往往,在两个S形的航道里穿梭扬起白色水花。
直到现在,俞健盖的这幢楼仍是毛坯状态,要穿过裸露的红砖、线头,才能抵达视野极佳的顶楼7楼。顶楼还搭建了一个台子,能站得更高。
不出意外,俞健每天都会守在这幢楼前。
制造美图
当地政府决定顺势而为,将霞浦县打造成光影之城。
2007年,一位在霞浦县挂职的副县长找到郑德雄,商量着与媒体联合举办全国性摄影比赛,借此将霞浦摄影的名声打出去。
陈勇是现任霞浦县文体和旅游局旅游股股长,他见证了当地推动摄影发展的全过程。他说,正是这位副县长,给比赛取了个名字,叫《我心中的那片海》。当年的比赛由霞浦县和《大众摄影》《中国摄影》两家杂志社联办,向全世界征稿。
比赛收到了两三万张参赛作品,果然把霞浦的名声打了出去,来拍照的人更多了。
陈勇开始四处搜罗资料,以官方名义推出摄影线路。他专门将郑德雄和一些当地摄影爱好者请来办公室,邀请他们推荐摄影点位,观看每个点位的图片。有些人提到他没去过的摄影点,他就记载下来,亲自跑一趟后,确认是否添加至摄影线路。
最终,以霞浦县城为中心,形成了东西南北四条摄影线路。在霞浦县文体和旅游局出品的2021版霞浦摄影指南里,一共有32个摄影点。上面详细介绍了每个摄影点的位置、拍摄时间、交通方式和拍摄提醒。
为了发展摄影旅游,当地政府还请来了智囊团。
华侨大学旅游科学研究所受当地政府委托,对原有的《霞浦县摄影旅游发展规划》进行修编。在修编的版本(2008-2020)里提到,要使霞浦的旅游成为立足闽东、拓展两南(闽南、湖南)、对接两洲(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吸引日本与东南亚的著名旅游目的地。
2021年,霞浦县总结了过往的五年。过去五年,当地突出滩涂摄影、滨海休闲度假、海上垂钓等特色旅游开发,打造了“滩涂摄影胜地”“休闲度假胜地”两张名片。
这些年来,通向乡村的道路越修越宽了,透明的栈道铺满了整片东壁海岸。当地政府不惜投入资金,花了近100万元,搭建起城区和东西南线的摄影点交通标志牌。在围江、沙塘里、北岐、小皓、东壁、花竹等地,6个摄影点以1000多万元建设完成,沿线还有了79座新(改)建的厕所。
越来越多资金被投放到旅游上,2021年,霞浦县总投资39.8亿元,签约落地霞浦光影文化艺术创意园、东冲半岛海洋公园和福宁古城等旅游项目3个。上水村、半月里村和白露坑村的非遗展馆也建设起来。
陈勇说,霞浦县还通过兴办比赛项目,让更多人了解当地的美景,推动旅游发展。2021年,福建省全民健身运动会(宁德赛区)暨2021中国霞浦休闲海钓大赛、首届霞浦全国鱼拓大赛、首届霞浦渔旅融合发展论坛、2021年福建省青少年帆船帆板锦标赛和游泳锦标赛等,均在霞浦县兴办完成。也是2021年,霞浦县旅游收入60.2亿元,同比增长25.7%。
直到现在,各镇各村的官员,还在想方设法地推广着霞浦县。他们热情面对媒体的到访,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所在村的发展历程和特色。
8月12日下午,福建霞浦文旅局为媒体召开座谈会。当地政府热情接待媒体,希望把霞浦县的旅游品牌打出去。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一张照片?一种生活?
田园牧歌式的摆拍曾经带来过争议,但郑德雄却不以为然。
没有一张照片是重复的,光线、构图,甚至相机参数,都各有不同。他认为摄影分成很多类,纪实是摄影记者该遵循的法则,而摄影艺术创作则可以天马行空。自然风光与人文相结合的场面,自然是艺术创作的一种方式。他反问道,“这里的模特已经这么有名了,如果你来霞浦,我不带你去拍他们,你乐意吗?”
程维佐将自己的走红归功于时代,是人人摄影的智能手机时代,让他有了生存的空间。畲之香则听很多“摄影师”说,是自己的宽额头、尖下巴以及略微凹陷的眼眶,让人一看便确信,这是少数民族的长相。
而俞健认为,这些场景给了大家逃离城市的想象。他和那些抵达霞浦的背包客交谈过,有人背负着千万元的房贷压力,每天挤几小时的地铁上班,而霞浦没有汽车,没有噪音,“一个木屋,吃蔬菜和水果,看着村民织布、打鱼。也许他们这辈子都过不了这样的生活,那就带一张照片走。”
快门声带动了城镇化的进程,真正的乡村成了片场。
如今,摄影点附近的村里诞生了不少网红民宿。夕阳西下,在乡间村野奔波了一天的城市旅客,通过高高低低的乡间道路,回到城市般的生活——“像极了希腊悬崖酒店”的东壁民宿,在海边吹着风。夕阳浮在蔚蓝海面,也映照在无边泳池和人的身上。
即便是保留着乡土气息的北岐村,也有了一整条民宿街,不少村民把民宿开在了家里。据郑德雄介绍,目前霞浦县已注册的民宿有400多家,有600多个床位。
然而,乡村被定格的同时,也在慢慢消亡。欧浦力想赶上这趟致富的快车,他家紧挨着北岐滩涂,眼看着那一排房子全改造成了民宿,他也想分一杯羹。
8月10日下午,福建霞浦的北岐滩涂。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欧浦力花了六十多万,将房子重新装修,开发了五间客房。除了空调、独立卫浴之外,还用透明的大玻璃配备了落地窗。在他的设想里,清晨只要拉开窗帘,就能看到遍地滩涂被金光照耀。为了这桩事业,他掏空了自己的毕生积蓄,还向亲朋好友借来钱。
去年,曾有霞浦县城的来访者找到他,说要花一百万买下这幢民宿,欧浦力拒绝了。那时几乎每周,村干部家的民宿都人满为患,他总是领着客人往他家走,欧浦力看好自家民宿的发展前景。
然而受疫情影响,今年北岐村少有人来。零星到访的散客,也都早早在网上订下村里的民宿。欧浦力至今不会上网,客人不来,他便恢复了原本的生活。8月14日下午,他掐着表推算涨潮的时间。等到海水慢慢涨至滩涂,他便开船驶向深海,把船身挂着的小灯泡全部点亮,吸引鱿鱼上套。
最终,他却仍囿于传统的农耕渔业生活。现在,欧浦力每月还得出海打鱼三五次。至于平时,他就躺在家里的躺椅上刷短视频,又或者在门口张望两眼,在陌生人路过时问一句,“要拍照吗?”
(杜芳雪、程芳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