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教育是给点阳光就会灿烂的事业。进入这个领域我从没有后悔过。”
“作为一个老特教人,欢迎各位的加盟!”又是一个秋天,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教授谈秀菁走上熟悉的讲台,给大二学生讲《特殊儿童心理与教育》。这门课已经记不清讲了多少次,而讲台下这届学生,可能是她退休前带的最后一届了。
时间回到40年前,谈秀菁从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专业毕业参加工作,那时,也恰是国内整个特殊教育人才培养的起点。为了解决和家人异地的问题,她被调到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由教育部创办于1982年、新中国第一所培养特殊教育师资的中等师范学校。
“‘特师’是干嘛的?不知道。有个单位要我就过来了。”谈秀菁记得很清楚,报到的那一天,是1988年10月31日。
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这期间,她见证了我国特殊教育“从无到有”的发展历程,也深度参与其中。从学校一名普通教师开始,历任教务处主任、研究所副所长、科研处处长、特殊教育学院院长,参与我国“特殊教育教师专业标准”和教育部“聋校义务教育课程设置实验方案”研制,担任“聋校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研制组组长,在各类专业核心刊物上发表30多篇学术研究论文……
每接触一项新工作,对她来说也是一项全新的挑战。她的想法很朴实,能做多少就尽力去做。“我也鼓励我们的学生,不要怕做事,因为你做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成长就越快。”但这么多年,无论职务如何变换,她始终没离开过讲台和特殊教育一线。
“从事特教,我觉得很庆幸。虽然相对起步比较晚一点,但发挥价值的空间很大”,谈秀菁说,“特殊教育是给点阳光就会灿烂的事业。进入这个领域我从没有后悔过。”
两年前,谈秀菁在学校特殊教育专业听课。受访者供图
沉到一线寻找解题的“灵丹妙药”
“当时学校老师中没有学特殊教育专业的,每个人都是边研究边教学。”建校之初,和谈秀菁一样,学校里所有老师都是从普通师范学校调过来的,或者直接从高等师范院校分配过来的。
建校初期什么都没有,怎么开展教学?人才培养方案怎么制定?学校如何组织管理?……只能靠到处找资料、听全国各地专家和国外学者的讲课和培训,谈秀菁讲起课来总觉得心里没底。于是她主动向学校提出,要到特教学校一线去。“我当时想法很简单,如果不了解特殊孩子,我怎么把特殊孩子的心理教育问题讲清楚?”
接下来的一个半学期,谈秀菁是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度过的。这所小学成立于1983年,是南京市第一所为智力残疾儿童开办的特殊教育学校。她每天听课、上课,和那里的孩子们、老师们待在一起。
回到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后,谈秀菁进入 盲教育专业任教。但是,盲教育到底是怎么回事、存在哪些问题?当时的谈秀菁并不是很清楚。于是她再次沉到一线——每周一次到盲校去上课,让自己尽快熟悉盲校的教学工作。
对谈秀菁来说,去一线带来的收获是巨大的。首先,头脑里有了特殊孩子的形象,他们会有哪些表现和特征、可能会出现哪些行为问题,都有了基本了解;其次,知道了特殊学校教师的工作状态、教育过程中可能碰到的问题、教师需要具备哪些知识能力,这样回来教学,心里就有了底。而且,在一线搜集到的一些好的案例,能够用在教学中,结合实际案例告诉学生如何解决问题。
谈秀菁的第一篇特殊教育科研论文,也是来自一线经历。她曾经在一个招收8~13周岁中度智障孩子的班里教学。这些孩子智力发展水平有限,学文化课有难度。“当时,我和其他老师一样,教孩子们‘1+2=3’,但是教了一个星期,隔了一个礼拜天回来,班里只有一个智商63(轻度智障)的孩子还能够记得1+2=3,其他中度智障的孩子又完全不知道了。”
基于对这个现象的观察和思考,谈秀菁写下了她的第一篇特殊教育论文——《浅谈中度智障儿童的教育内容问题》。在论文中,她以这个班的孩子为例,分析了中度智障孩子学习学科知识的能力已经达到顶点,但是他们还不懂怎么跟人打招呼、怎么生活自理、怎么去买东西、怎么适应社会。因此谈秀菁提出,智障儿童的教育内容和方法不能简单照搬普通小学那一套,需要大幅度改革。
后来,这篇论文拿到学校论文比赛唯一一个一等奖。再后来,事实印证了谈秀菁的观点,1994年,教育部出台《中度智力残疾学生教育训练纲要》,强调从实际生活需要出发,给予适合其身心发展特点的教育与训练。
“学习的途径就是两条。一条向上,比如上研究生课程班、去做高级访问学者;另一条往下,到学校一线去。”往下的这条路,谈秀菁从未放弃,直到现在,仍保持一周至少一次的频率。
基于自身在一线实践受益匪浅,谈秀菁在后来担任学校教务处主任制定人才培养方案的时候,也有了依据。在她的推动下,学校多了一项制度:每一位新老师都要用半年或者一年时间到特教学校去实践锻炼。“如果不了解这一行,讲课最多只能讲理论,但我们要培养的是一线老师,只讲理论肯定是不够的。”
十年前,谈秀菁在学校图书馆。受访者供图
从学校定位出发,探寻人才培养“秘诀”
2002年,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升格为专科院校,一个重要的命题随之而来:师范教育课程如何设置?学校如何培养人才能够符合特殊教育学校的需要?
这个重大的命题落在了彼时担任学校教务处主任的谈秀菁身上。由她领衔,启动了学校5个专业的人才培养方案制订,其中特殊教育和学前教育两个专业的人才培养方案由谈秀菁起草。“我们学校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人?”这成为那个时期谈秀菁天天琢磨的问题。
问题的答案,要从学校定位中找寻。“首先要明确定位,特殊教育师资培养,是培养学术型人才,还是培养应用型人才?学术型人才将来可能更多会去读硕士博士,成为特殊教育师范学校的老师;而我们学校要培养的是一线的应用型人才,也就是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谈秀菁说道。
然而要制定特教人才培养方案,有两个问题是绕不过的。其一,中师时期,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是分“盲”、“聋”、“培智”三个方向来培养人的,升格为专科之后,没有单独的盲专业、聋专业等,而是都属于特殊教育专业中的不同方向。那么,学生是所有方向都学,还是有主有次?
其二,在大多数特教学校中,教师还是分学科教学,比如这位老师教语文,另一位老师教数学,这就涉及,师范院校特殊教育专业的学生到底要学多少学科类知识?
特教学校需要什么样的老师,直接决定了师范院校的培养方式。“特教学校的老师既要有一定的学科教学能力,又要有特殊教育专业能力。”最终,沿着这个思路,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的培养方案出炉。
谈秀菁细细道来:第一年,学生在接受大学通识教育的同时,按学科教育分文理方向,文科方向要学习中文系的6门核心课程,理科方向要学习数学系的核心课程,打下学科教学的基础。
第二年,学生选择专业方向,打破行政班的编制,从盲教育、聋教育、培智教育三个方向中任选其一,学习八九门专业核心课程。
第三年,给学生一次辅修机会,在另外两个专业方向中再选一个方向。今年开始,学校可能还会增加孤独症教育方向供学生选择。
“这样主辅修形式的考虑是,一方面,我们学校是应用型高校,要考虑学生就业问题,这样一来,学了盲教育的学生就业不一定去盲校,也可能去聋校或者培智学校,也可以去普通学校当资源教师,选择面更宽;另一方面,现在盲校、聋校招收的学生可能会有兼智障或孤独症等各种问题,学生掌握得多一点,以后工作中就能够更好地应对。”谈秀菁说,“这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生比较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2019年1月,谈秀菁在学校教学工作会议上发言。受访者供图
除了爱和耐心,还须注重教师专业成长
“特教学校中有些孩子会出现自伤行为,哪些原因会导致出现自伤行为?针对不同的原因,有什么样的解决对策?”
这是一次特殊教育学校青年教师教学基本功比赛中的一道题目,也几乎是每个特教老师在实际中都会遇到的现实问题。而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能轻易暴露一名特教老师专业能力上的不足。
谈秀菁分析,从心理学上来讲,特殊孩子自伤的原因有几方面,有可能是为了引起老师的关注;有可能是逃避某些行为,比如做作业、进行功能训练等;还有可能是生理原因,比如孩子撞头会觉得舒服、眼睛觉得痒就想用手抠。
针对希望引起关注而出现的自伤行为,老师应该怎样处理?不少老师给出的回答是:“要抱抱孩子,给他更多的爱和关心。”那一年谈秀菁恰好担任大赛评委,看到这样的作答结果,她颇为诧异。
“自伤行为本来就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这个时候给他更多关注,反而会强化这种行为。正确的做法是,只要孩子不对自己造成严重伤害,就先不干预,等到自伤行为停止,再马上给他关注,让他的自伤行为慢慢消失。”谈秀菁解释道。
这次经历让谈秀菁感触颇深。“我们很多老师都是有爱心和耐心的,但是在一些专业方面还有欠缺。”从那次开始谈秀菁注意到教师专业成长的重要性。
这也成为她从关注教师职前培养到关注教师职后成长及特教教师培训的转折点。老师究竟要具备哪些知识,怎么去培养这样一支教师队伍?从那年起,谈秀菁开始系统思考,如何从学校、基层、行政等不同角度,从职前培养到继续教育、职后培训、教研活动等各个环节,帮助特教老师专业成长。
实际上,特殊孩子对教师的要求比普通学校教师更高,不仅要像普通学校老师一样会教知识,还要懂得特殊儿童怎么评估、他们的行为问题怎么解决。在这一点上,谈秀菁观察到,社会对于特教教师群体也在重新认知。
“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社会整体对特殊教育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关注也越来越多。”谈秀菁告诉记者,“一名聋校老师很直白地跟我讲,他十多年前出去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聋校老师,但是现在,他走到哪都会很自豪地告诉别人,‘我是聋校老师’。”
谈秀菁也有着强烈的职业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大部分来源于自己学校为行业输送的人才。“全国2000多所特教学校的校长、副校长、老师等等,大概有近1/3都来自我们学校,且很多都是业务骨干。中国残联领导称我们是‘中国特殊教育师资培养的摇篮’,我觉得挺骄傲的。”
新京报记者 冯琪
编辑 缪晨霞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