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火车头，和长长的大铁桥，现在失去了动感，不再呼啸，而是处于长久的静止状态，像巨大的装置艺术，也像钢铁雕塑群落，陈设在城市一个敞开的条状空间之中。在这片安宁和沉默中，这一组庞然大物没落了。出现在这里的行人走走看看，与其说是游客，不如说更像曾经的火车乘客，到此来凭吊汽笛长鸣与火车轰隆隆开动的日子。
文丨包临轩
铁路公园
在废弃不用的老江桥大约百米远的身侧，它的替代者和后来居上者，崭新的银色高铁大桥，以其轻巧、矫健和时尚的身姿，凌空而起。老江桥以其凝重粗犷的工业主义气势，似乎并不示弱，然而需要忍受孤寂的命运。
对于老旧的事物来说，即使每天同样经历着早晨，也经历着正午，甚至每天都有阳光普照的时候，但是你感觉它们仍然处于黄昏之中，好像黄昏从早晨就开始了。这漫长的黄昏，有着悠悠的节奏，背景音乐似有若无，细弱游丝，只要停下来聆听，就一直萦绕不绝，这使得黄昏成了一个不肯消逝的时辰。
张澍/制
人们说这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城市，这是不错的。最初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城市早已出落成一只了不起的天鹅了，但是铁路是它最初的孵化器，老铁轨、老火车头、老站房和老铁路桥，它昔日的躯壳依然坚硬，似乎颠扑不破。这的确不是一般的躯壳，时间已经赋予了它灵魂，这灵魂用无数故事、传奇、经历和命运为材料一点点地铸成，所以这是活的灵魂。
在铁路公园里，遇到从前做过火车司机，如今已成为一家公司老板的詹先生，他说年轻时敢和别人打架，或者路见不平时敢于一声吼。凭的是什么？当过火车司机啊！这身钢筋铁骨，是在开火车的经历中早已炼就的，他敢把胸膛拍得咚咚响，是铁路司机生涯给了他一生的底气。
他是从一个小镇考上铁路技校的，毕业后就钻进了火车头，一干就是七八年。但他当时不觉得这是个好工种，一心一意想着换工作，为此重新复习，参加高考直至读研究生，彻底离开了铁路这一行。但是许多年过去，詹先生回过头来慢慢发现，反而火车司机的这段时光是记忆中最深切的，挥之不去，这似乎很奇怪。他的家距铁路公园很近，所以他成了这里的常客。
铁路公园其实不是个封闭的园子，而是一条南北方向的直线式的街区。沿着一面街从南往北走，森林街是公园起步的地方。铁轨就铺设在一面街的上面，高铁分分钟在行人头顶往来穿梭，一抬头就可以对其行注目礼。然后跨过北环路，黑色的老火车头停靠在那里，庄重无比。
丁毅/制
在这里稍稍驻足，以目光抚摸车身，然后可以略过其身后的小型博物馆，因为里面主要是影像资料，老照片很多，大多以声光电的方式展示。绕过博物馆，在馆外面的东南侧拾阶而上，这时，浩浩荡荡的松花江面尽收眼底，一座名播中外的标志性景观，百年老江桥出现在了你的眼前。它那钢铁的雄浑力度丝毫未减，黑色冷峻中透着独一无二的威严。
张澍/制
老江桥，无疑构成了铁路公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也是高潮部分。詹先生当年开着火车，无数次从这座桥上经过，对铁桥，实在是熟悉得和至亲一样。铁桥离车站很近了，这样，无论出发还是归来，都要在桥上减速，所以上桥的时候，桥栏和铁架之间形成的空格都可以感受得极为清晰，天气不同，早晚不同，那些架构和空格会带给你不同的色差和观感。他最喜欢的感觉是从外地返回，远远地看见了大铁桥，就知道马上到家了，它成了一种守望和召唤。
这些年，詹先生这位前火车司机乘坐各种现代交通工具出行，在他的感觉中，高铁和飞机差不了太多，他并不感觉舒适，他念念不忘当年开火车的时候。他觉得飞机和高铁都是高度密闭的容器，人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就像货物一样，只是被托运而已。每一次走下飞机，离开高铁，詹先生都要长长地舒一口气。这种放松下来的呼吸，除了对于安全担忧的隐隐解脱，更饱含着压抑情绪的释放。
张澍/制
这时候，詹先生就会念起老火车的种种好处，就会想起铁路公园里那些老物件，想念这些沉默的伙伴。时代镜头切换得极快，出行的场景瞬间转换了，伴随着老蒸汽机、火车头和绿皮车厢的渐行渐远，拥挤不堪的生活似乎也跟着消失了。正是担心人们忘得太快，铁路公园作为一种重要的生活提示，以露天博物馆和大地景观的醒目方式，站在了那里，火车头、老江桥的伟岸身影，延伸着的旧铁轨和枕木，作为站着和卧着的纪念碑，守候在詹先生和这个城市每一个市民的公共生活里，如同我们仙逝的祖父，好像早已沉寂了，其实还分分秒秒地活着，悄无声息却又澎湃在你周身的血液之中。
当年詹先生离开了铁路，但是心在远方、渴望远方的那种基因，从此后一直左右着他的生命，他是经过好多年才弄懂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份需求。他要把这份克制不了的需求，当作自己对自己的最大尊重。出门旅行，长长地延伸生命的轨迹，仿佛是这基因的一种驱使。近日他在网上发现了一种新型的旅游专列，这种特别列车只连接具有代表性的景点，一次可游览众多景点景区，可定时、定点、定线。他已在网上预订这样的火车升级版。
但是铁路公园一直装在詹先生心中，他觉得，铁路公园像命运一样，陪伴着城市的晨昏。每时每刻的江风，如同谁举起无数条宽宽大大的湿毛巾，擦拭着老铁桥硬朗的躯体，擦拭着火车头每一寸黝黑的肌肤，擦拭着铁轨和枕木，让它们闪闪发光，仿佛在阻止时间的褪色。
只要铁路公园这样的场景一直坐落在这里，即便对生活有百般不如意，或者遍尝苦辣酸甜，也仍能让人对自己的城市心存感念，不离不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