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轮
这是一个大大的缓坡，机动车仿佛相互簇拥着向坡顶开上来。这时，一辆自行车出现了，它在机动车的缝隙里忽快忽慢地穿行，感觉游刃有余，又像哗哗流淌的车之激流中一只独飞的海鸥，时而滑翔，时而俯冲。再往前面就是顶端的交叉路口，交警的身影隐约可见。但是自行车忽然灵巧地一拐，离开了主干道，飞进旁边一个院落的小角门，消失了。
这一幕令我一呆！
文丨包临轩
城市的大街小巷，出现了一道崭新风景，这风景的主角就是新颖小巧的单车。这些号称“小蓝车”的共享单车，有数万辆，在一家公司的运营下，一夜之间遍布于城市，像冒出来的奇迹一样，成为供给市民出行的亮眼选择。正值疫情无孔不入的日子，公共汽车的扎堆式聚集出行令人惶恐，小蓝车的出场，可谓恰逢其时。年轻人兴高采烈，奔向一组组列队停放着的小蓝车，就像奔向蓝天。
难道说，自行车时代又回来了？面对此情此景，我的朋友大卫或许是比我更加喜悦的人了。
丁毅/绘
大卫已经五十岁了，从他参加工作起，一直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这种出行方式已经坚持二三十年了。他是一个坚定的自行车主义者，没有宣言，只用行动。为什么对自行车情有独钟，而且从未改变过呢？大卫说，实际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无非就是习惯了，无非就是不赶时髦。大卫平淡地回答。
大卫本身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一直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一个有自我定力的人。自行车对他而言，纯属外在之物，仅仅是个代步工具，绝不意味着其他任何东西。我怀疑，他的思维甚至不曾在车上停留过片刻，他未曾留意过自己的车子，甚至那上面有时落满灰尘，落拓不羁的他也并不怎么在意，只要车子能把他载走就行了。
丁毅/绘
大卫的自行车生活模式是这样的，他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一直走到自行车旁边，把书收起来，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锁，把车子扶正，然后一骗腿，跨上车，走了。下车的时候还是这样，重复一遍上车前的流程，把车停下，再把书翻出来，继续边走边看，一直走进自家单元门。
自由来去，旁若无人。他对轿车、越野车、面包车，一律视而不见。大卫的同事们都已习惯，习惯了大卫的方式，习惯了大卫和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是大卫的铁骑，正如一匹战马之于它的骑手，哪怕是战马和它的主人都在时光中老去。
大卫和自行车厮守了大半辈子，其实是承受了很多白眼和侧目的。上下班的路上，骑自行车的受尽歧视。几乎没有路权，处处受限、受罚，要忍受交警的呵斥，要忍受机动车主的蔑视，车体的冲撞、语言的冲撞，嫌弃的表情，都是随时会遇到的情景。不过即使有这些难处，大卫都可以忍受，生活就是由这样琐碎的烦恼构成的，应该也不值得大卫大惊小怪。
张澍/摄
当然，大卫也不是彻底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早就给妻子买了轿车，送儿子上学，要是用自行车接儿子，那是令孩子崩溃的事情，这个他懂。但是他说自己是不打算学开车了，遇着急事就打出租，出远门有高铁有飞机，他觉得从未耽误什么事儿。外地出差回来，就又骑着自行车上班了。同学朋友聚会的时候，大家散场，大卫走向自己的自行车，觉得很坦然。
大卫说，我感觉挺好，也没碍谁的事儿。前些年碰到前女友，她是坐过我的车后座，搂过我的腰的女人，看见我现在还是骑着自行车，她就说，哎呀，我还真想着你骑自行车驮着我四处乱跑的那些日子呢。大卫笑着说，你看看。
大男孩一样的大卫，就这样一直懵懵懂懂地骑着自行车，像一个猛子扎进了汽车社会，抛下他自己的弯弯曲曲的车辙长线，缠绕在路的边缘和机动车轮的边缘，在这双重的边缘上，他的高挑背影时隐时现。机动车对自行车，就像食肉动物蔑视食草动物一样，前者掀起巨大声浪和气浪，足以令自行车粉身碎骨。而单枪匹马的大卫和他的自行车，犹如一条漏网的小鱼儿，虽然常常目光惊恐，呼吸急促，但总能倏忽来去。
大卫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仿佛是许多人的另一个自己。
这座建在高岗上的城市，是大卫的至爱，纵横交织的街道像灰色飘带，一条条向低处垂挂下来，骑单车的人奔行在上面，一前一后两个车轮，车轮中间的每一根辐条，在或急或缓的转动过程中，时时闪射着太阳或月亮的点点光斑，旋转成一道道光轮。
张澍/摄
设想一下，假如没有机动车的速度作为对比，感觉单车同样也是一种了不起的飞驰，而这样的飞驰，不是粗暴的，危险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而是体现了可触摸的轻盈美感，有着自由可控的惬意，你招招手，或者发一声喊叫，它就会停下来。那矫健的骑车人脚尖着地，回过头来向你这边张望，令人联想起黄昏时分穿过街道的一只机敏的小猫。
这一瞬间，便是静谧，便是回到了城市奠基者的本意，即安居者轻松出门，然后又悄然返回，在城市里伸延的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窄窄的车辙，是生活化繁为简的清晰痕迹，是单纯、流畅而美好的。
唯一让我担心的大概是某一天，一辆崭新的小汽车突然在我身边刹住，吓了我一跳，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惊讶的。最让人吃惊的是下一幕：车窗轻轻摇了下来，露出了大卫羞涩地笑着的面容。“怎么回事？大卫，你的自行车呢？”大卫一脸歉意：“抱歉，我的自行车也坚持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