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省云霄县的蔗港,三条分别叫做漳江、南江和北江的河流在这里汇合,一并奔腾后涌入深不可测的大海。
在距离入海口不远处,有一座矮小但延绵的青山,山脚有一间和尚庙,外观简陋,空间狭小。但百年来,这座寺庙始终门庭若市、香火不断。就在它的门楣正上方,三个烫金大字写着:高溪庙。
作为天地会的创会圣地,高溪庙第一次在史书上出现时,中国尚处在康乾盛世这段帝制晚期的回光返照之中。而当它被悄无声息地从正史中抹去,又正是封建王朝走向彻底的覆灭之时。
比起其他湮没于时代风云中的民间群体,庞大而神秘的天地会似乎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它的精神中同时具备着善良与仇恨,正义和邪恶,义气与戾气,它的成员曾坚守义薄云天、孝悌忠顺,但也确曾为非作歹、恶绩累累。
作为被清朝当局明确定性的"黑社会",天地会的产生与发展,其实写满了时代的无奈和必然。
一、一夜成真的"黑道"传说
乾隆51年,因林爽文事件,清政府顺藤摸瓜,发现了一个令乾隆大吃一惊的事情:一个叫做天地会的组织,竟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秘密活动了二十余年。
关于天地会的产生,不管是在金庸小说中,还是在香港电影里,都曾提到康熙利用少林128好汉攻打西鲁国,后又鸟尽弓藏、火烧南少林,最后少林五祖逃出生天,创办天地会,与清廷抗衡的故事。
由于缺乏明确的证据,火烧少林始终被考古学家定义为民间传说,认为这最多具备一些影射现实、辅助艺术的意味。
然而,距今三百年前,在破败的高溪庙中,却有一名叫做提喜的和尚发现了这传闻的可利用之处,一个极具野心的想法在他心中蔓延,最终燃成了熊熊大火。
提喜俗名郑开,出生在一个贫贱的家庭。作为当时社会的主要构成部分——无业游民——的一员,提起对清政府十分不满。这就有必要提及当时的社会经济环境:作为封建中国最后一个巅峰,康乾盛世的特征是国富民弱,三大帝王的个人光环背后,是无数底层百姓过着贫苦不安的惨淡生活。
借由出家脱离了游民身份的提喜,因为在寺庙中常年讲说佛法,开导香客,逐渐掌握了下层民众艰苦的生活现状、急于追求幸福的心理,以及如出一辙的仇恨。
他利用寺庙主持的身份将这些人聚集起来,打着为少林五祖完成遗愿、反清抗暴的旗号,神不知鬼不觉地网罗了大批的乞丐、农民、小商人等,并开展秘密活动。天地会成员之间相依相扶、患难与共,逐渐形成一股凝聚力极强的社会潜流。
2、 此"黑社会"非彼黑社会:乱世中的义气江湖
随着乾隆辞世,道光与嘉庆两朝到来,封建王朝最后的荣光渐次暗淡。从这一时期开始,社会上食不饱腹的游民增多,故而天地会的成员数量也突飞猛进。
这一时期,天地会的精神主张饱含着一种正直的意味,甚至可以说,是具备着浓烈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气概的,这主要体现在天地会对忠、孝、仁、义等中国传统精神的信奉上。
随着帮派扩大,为了掌握成员动机,管理内部秩序,确保组织安全,同时帮助成员区分自己人,避免误伤,天地会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繁复且分明的规章制度及暗语体系。
其中的著名暗语包括高溪庙的对联"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古流",以及"-你于何时出发?-东方已白,太阳初升,我就出发"等等。
天地会几乎成为一个集浪漫侠气与江湖道义为一体的、凌驾于悲惨现实之上的高尚组织,其成员认可甚至享受着自己作为天地会成员的身份,他们在江湖中日益获得卓著的声誉,积极地参与处理社会纷争与矛盾,甚至加入社会变革。
然而,不论一个组织的纲常树立得有多坚不可摧。乱世之下,虚幻的偶像身后,必定紧跟众多的牛鬼蛇神。天地会日增月涨的社会影响力吸引了无家可归的人,但也同时招致奸猾的盗贼和野心勃勃的政客。这一组织的命运在遇见一个人后,发生了新的转折。
3、 "黑化"后的天地会遇上有所求的"孙大炮十九世纪中叶,中国社会开始加速堕落。此时,洪秀全等在南方开花结果,他的事迹激励了天地会,各地纷纷揭竿而起,杀官自立。
然而,随着国家经济每况愈下,天地会成员生计艰难、自身难保,劫富济贫的英雄梦做不下去了,无差别的伤害,却开始了。
为了对抗兵强马壮的朝廷,补充自身的武器和粮饷,天地会开始圈地自营,向当地百姓收取远高于清廷水准的赋税。当百姓拒绝,则亮出刀枪,大肆强抢。
任何脱离群众的组织都将是一片浮萍,天地会多年来悉心经营的民众基础在一夜之间崩裂坍塌,百姓自愿加入政府的武装部队,迅速地将天地会的起义镇压了下去。
在国内失去组织基础的天地会走上了四处流亡的道路,由于他们在国内及香港地区始终受到约束和镇压,因此,数年后,由华侨组成的海外天地会反倒变得强大。
1904年,一个人敲响了檀香山洪门致公堂的大门,并成为了这一组织的三把手,这就是后来的临时大总统孙中山。
广东话里有句骂人的话,叫做"车大炮",指的是吹牛、讲大话骗人的意思。1894年,还在为清廷打工的孙中山因在李鸿章手下备受冷落,感到怀才不遇,遂投身革命的潮流,建立兴中会(同盟会),四处游历演讲。
在一次尝试说服底层工人的过程中,对方骂他为"车大炮,孙大炮!"使他蓦然醒悟:单纯的游说唤醒不了中国人,要想获得群众支持,就必须寻求天地会的帮助。
1904年,孙中山正式加入美国致公堂。在接下来的数年中,天地会始终作为他坚实的背后力量,积极地在全球筹款,支援同盟会与国内革命。天地会从暗流中的民众组织转变为明面上的反清斗士,其声望也被孙中山搬到了正式的革命舞台上。
四、被隐去的历史,被镇压的宿命
1912年,清王朝走向了它生命的最后一年,民国建立,孙中山履职临时大总统。这原本应是天地会如愿成为国家正统政党的当打之年,然而,孙中山却在此时对这置若罔闻,背过了身去。
在为孙中山的事业投入大量资金的天地会看来,孙中山此举堪称"五雷诛灭"的程度,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从前那个画大饼的孙大炮!
需要思考的是,从被革命志士急切地需要,再到被革命志士急切地抛弃,天地会的遭遇,正好论证了它的出身和本质,是如何左右着它自身的命运。
天地会缘起于推翻腐朽的封建统治,这意味着,其自身也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怎可在新的民主国家存续?天地会壮大的过程金蝉脱壳、瞒天过海,怎可信任它对国家政权的忠诚?天地会虽打着忠孝仁义的口号,却仍做出许多胡作非为的勾当,怎能洗刷掉这一段黑历史?
很快,孙中山当局宣布解散天地会,并在蔡元培拟写《国史前编》时明确指示删除这一段历史。
突如其来的变故下,一部分天地会成员走向更纯粹的黑道之路:开妓院赌场、买卖人口、贩卖鸦片、敲诈勒索……而另一部分天地会员,仍跟随在海外致公堂的身后。
直至1931年,战争的拉响,美国天地会迅速建立筹饷局,改名中国洪门致公党,大力支援国内战斗。忽然之间,那个百年前在夜半的孤庙中高呼"忠义堂前无大小,不贪富贵不欺贫"的爱国爱民的天地会,似乎又回来了。
如今,随着越来越多天地会后人归宗认祖,海边的高溪庙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东方已白,太阳初升。大清帝国和中华民国都于滚滚的历史洪流中结束了,而天地会的故事,还在坎坷中、在这世上的许多角落里继续。
参考文献:
李飞《中国史记:清朝绝对很有趣》
黎东方《黎东方讲史·细说清朝》
佚名《江湖尺牍》
郭沫若《宇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