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场古镇于2019年加入“江南水乡古镇”世界文化遗产的联合申遗行列,此后被国家文物局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如果申遗成功,这座古镇将是上海首个世界文化遗产。
地处上海东南角、因盐而兴的新场,在江南古镇群落中,有别于其他古镇的特色是什么?
寻找古镇的独特景观
江南风和日丽,依水而居的古镇大多已为人熟知。今天,早已不必重复描绘,粉墙黛瓦、青石板路、临河而居的画卷,就会浮现在游人的脑海。
因此,新场古镇独有的景观特质是什么?与其他江南古镇不一样的魅力在哪里?成为到访此处的疑问。
2003年,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曹永康第一次来到这里,就被一排石驳岸所吸引。它们是市镇发展中的边界、控制线,也是富有美感的景观,夕阳西下,笼罩着霞光的驳岸特别漂亮。
“建筑可能倒塌,木头可能损毁,但驳岸的石料风化较慢,由此窥见新场古镇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从宋、元、明、清至今,七八百年来这座水乡古镇走过的痕迹。”曹永康感叹。
新场古镇的古石驳岸近2000米,用整齐的长方条石砌筑。暗红色的武康石,专家断代在明以前,是宋、元的古物;黄色的花岗岩,大致属于清代以后。驳岸上还雕着拴船用的石件,有牛鼻状、如意状、灵芝状,花样百出。
水桥,即人们从岸上下到船上的码头,也称水埠。新场古镇的水桥有单边、双边,有的与驳岸平行,有的从屋里直接伸入河边;有的如梯子,也有的如方形墩子,它们书写着人与水的联系。
老一辈新场人形象地称双边水埠为“马鞍水桥”,古镇尚存马鞍水桥20余座。王和生宅的马鞍水桥是新场保存最好的一座,器宇轩昂的高大院落与刻有“暗八仙”图案的水桥,共同构筑起古镇特有的风貌。
石驳岸和水桥,让新场的后市河沿岸堪称“石头博览区”,不少到访专家对此赞叹不已。
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民俗学专家刘魁立观赏石驳岸时赞叹“这里简直可以与丽江媲美”,可以想象曾经家家踏级齐入水、户户门前泊舟航。上海的建筑设计师薛鸣华与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王林合作出版的《江南水乡古镇水岸研究——新场古镇》一书,详细阐述了新场石驳岸和马鞍水桥的功用、特点以及今后保护修缮的要点。“十三牌楼九环龙,小小新场赛苏州”——这是历史上人们对新场镇牌坊林立、拱桥众多的水乡商埠风貌的传唱之词。
曹永康最初与新场古镇产生工作交集,就是为了修复洪福桥。洪福桥有多重要?新场古镇的布局,基本围绕两座桥:包家桥和洪福桥,分别位于古镇一南一北。
洪福桥是一座超过300岁的石拱桥。据记载,第一次修建是清乾隆年间,由当时的南汇知县集资修建,事后还有碑记,可惜该碑已不知所终,但可以肯定的是,修建后还是石拱桥。
1960年,为了方便人力车过桥,人们把它改成了平板石桥。拆,是为了发展需要。当时的人们并没有古镇保护这个概念。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原本水上运输为主的模式,逐渐被陆上运输所替代。
1964年,人们又拓宽了桥面,加了两条水泥预制板。1982年,再把原石头栏杆换成1米高的水泥栏杆,确保安全。
直到2006年,新场古镇保护开发启动后的第三年,人们开始意识到石拱桥是新场古镇的乡愁。经有关部门批准,古镇开始着手洪福桥的修复。
曹永康说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修复之初,团队找到了石拱桥原本的依据,但许多细节还得根据当地老人们的回忆。所以一边修复,一边对居民进行访谈。在这个过程中,一位老人提及,桥中心有一块锁桥石,在1960年后不知去向,但老人知道,这块石头应该就在镇东一个电灌站的渠里。团队如获至宝,立即前去打捞,果然有块大石。请来熟悉当年石桥模样的老人们辨认,他们都说:就是它!
洪福桥终于恢复了它原本石拱桥的模样。但已不可能百分百还原。此桥比原来略低30厘米,因为桥与街巷的衔接已经与原来不同。好在桥中心的石头还是300年前的那块。
正因为有洪福桥这一亮点,于是有了洪桥景区。如今,桥向南到三世二品坊这150米街区热闹起来。沿着洪福桥下塘休闲街,沿河的廊棚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桥北的洪东街聚集了一批民间创客。洪西街的小店则以各种特色饮食为主。
有了保护修缮,便有了后续发展。
十余年保护,对路也要对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游客走马观花,以为江南古镇建筑类似,其实不然。
新场古镇地处上海,有它独有的特征。历史变迁中,它不仅留有江南文化的印记,也受到上海开埠后海派文化的影响,还混合着农村的乡土气息。典型的代表,就是跨河宅院。
20世纪80年代末,同济大学教授阮仪三到新场踏察,顿时被它的风貌迷住了。尤其是前临新场大街、后跨后市河的那十几户住家,可谓浦东近代历史街区的突出代表。
他描述道:只见沿街是店面,店后是老宅。宅的第一进是中国传统式样,有精美的仪门,黑漆木门,红漆门联,砖雕门楼上门额题字,是古式;
第二进却是上海市区的石库门式样,中间堂屋两边厢房内天井,长条玻璃落地门窗,磨石子或马赛克拼花地面,油漆板壁,楼上一圈是现代花纹的栏杆,是西式;第三进是灶披间,有的还留存着农村烧柴火的灶头,是农家式;
打开后门,小桥流水,跨河而过则是自家的园地,可作花园、菜圃,颇有文人意趣。
从店面房到三四进住宅,再以一座小桥通向后花园,此等格局是新场的特色。据老人们回忆,当年的后市河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小桥,行船其下,犹入暗河,遮阳蔽日。一边是沿河的宅,一边是花园菜圃,座座相连,绵延几百米,是新场镇一景。
如今,新场保存较完整的大家宅有20余处。为了防火,每户人家之间用高高的封火山墙相隔,如马头墙、观音兜、一字云圜墙等。每隔两三户人家,便设有长长窄窄的小巷通至河边,有公用的水埠头,方便不临河的人家取水运货。以上这番历史价值的挖掘始于2003年。那是社会经济高速发展、全国古镇旅游商业化开发轰轰烈烈的阶段。而新场古镇邀请阮仪三团队前来做保护性规划,开启了对古镇的保护之旅。
专家团队伴随新场古镇走过了十余年。本世纪初的这十余年,也是人们观念逐渐转变的阶段,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一帆风顺,也有过遗憾。
比如,专家团队一直坚持“原真性”保护原则,但有一栋小巧玲珑、乡土味十足的建筑,还是被用现代材料仿造了一个“假古董”。当时,规划方案希望用新旧分开的方式兼顾保护与发展,但在那个年代,保护规划缺乏约束力。
2003年的保护规划也起过重要作用。当时,有条大马路准备从古镇中部横贯而过,基本已获得批准。专家团队紧急启动申报调整道路走向的程序,最终调整了规划道路的走向和宽度,保住了古镇格局的完整。
2005年,眼见着新房子在新场一座座拔地而起,为了保留古镇周边的水乡环境,为未来留有余地,团队将古镇东南片的田园专门划定为“农田保护区”,规定不做建设用地。
如今,新场古镇周边仍有大面积的桃林、稻田、菜园、杉林,有别于某些古镇周边,只见商业开发和楼宇环绕。今天再看,“田园环抱中的水乡古镇”也是新场的一大特色。
2013年,阮仪三团队写下《新场古镇 历史文化名镇的保护与传承》一书。2018年,国家文物局考虑把新场古镇增补到“江南水乡古镇”联合申遗名单中,初始的材料依据就是这本书。
换句话说,新场古镇的增补,并非突然而至,它前期的保护开发和研究已经进行了十余年,有了前十余年的努力作为基础,才有现在的申遗条件。由此,新场古镇成为上海唯一的古镇申遗代表,是浦东新区的“全国特色小镇”。如果申遗成功,将成为上海首个世界文化遗产。
市政工程,为古镇让路
申遗,带来的是更加严格保护的紧箍咒。
2018年,当国家文物局希望新场古镇参加联合申遗时,相关领导班子经历过一番慎重思考,最终决定,这一步必须走、紧箍咒必须念。浦东新区一直以国际化形象闻名于世,很多人并不知道,千年古镇、江南水乡也是浦东的另一张文化名片。擦亮这张名片,同样非常重要。
2018年夏,来自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等方面的专家前来进行申遗考察。考察范围不仅仅是约1.48平方公里的风貌区,他们对周边6平方公里区域都进行了整体调研,走村入户,调研了2500多户家庭。同时进行测绘。申遗规划紧锣密鼓。
巧合的是,与此同时,沪南公路的拓宽涉及新场古镇。初期方案考虑沿着古镇边界打造跨线桥。专家团队把方案拿过来一看,桥高超过10米,而古镇天际线较低,著名的古镇地标第一楼仅3层高。可以想象,如此一来,古镇将会处于高架路之下,古镇风貌会被破坏。
市级道路拓宽是个大工程,相关部门领导前来沟通,新场镇党委、政府召集专家连夜开会。最终方案进行了调整:涉及古镇的这段高架桥被直接取消。拟拓宽的两个车道将改为紧凑型车道,减少绿化带,为古镇申遗“让路”。
事后,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对此充分肯定。“也让我们对新场古镇申遗有了新的认识。”一位新场镇政府工作人员感叹。
申遗还有一系列任务清单。比如修旧如旧,复原老建筑的历史脉络。
实际上,从上世纪初开始,新场古镇有价值的老建筑已经在一栋接着一栋修复。如红色文化打卡点信隆典当、中西合璧的典范张厅、百年老字号药店奚家厅、“乡土里的摩登”张小乙宅、拥有新场最美山墙和最大天井的叶氏花行、海派建筑王和生宅等。
张沛君宅的经历很有意思。宅院于1938年被日寇烧毁两侧的店面,失去昔日风采。张家人离开新场后,它曾被用作民居、车间、医院辅助房等,直到闲置,被一位爱猫人士借用,在此收养了200多只流浪猫。老居民形容,这座老宅四处都是猫的身影。此后,提及张沛君宅,新场人未必知道,但说起“猫王”住宅,几乎无人不知。建筑本身的历史文化价值反倒被淡忘了。
直到2003年,古镇保护开发正式启动,2014年完成了对张宅的保护性修缮工作。被日寇烧毁的第一进房子已经重建了局部,后面壁根修了“半个戏台”,样式来自新场大街曾经的老戏台。为了留下历史印记,一段断墙被刻意保留,提醒观众老宅昔日的沧桑。
2015年,这里举办了一场展览,效果不错。此后,许多展览找上了这栋宅院,让它成为远近闻名的“文化客厅”。有趣的是,观展游客总会在留言里写下对老宅的喜爱,赞美老屋“老上海的味道”“古色古香”,还有人写:“老房子比展出的东西更好看。”
如今加入申遗后,任务清单上,有两个重点任务有待攻克:一是修复新场最具特色的、后市河西侧一字排开的临水私家花园。江南古镇有一两个私家园林并不稀奇,然而像新场这样数目多、规模均等、沿河带状分布的私家花园群落,专家用了四个字形容:绝无仅有。二是修复元代盐衙门前的众安桥,又称衙前桥。
两个任务都很难,修复的历史依据有一些,然而不能覆盖全部需求。比如,私家花园群落硬件修复后,种什么植物呢?一种观点认为,后花园更接近田园,就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而新场人本有种植花草的爱好。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新场古镇的宅前屋后、犄角旮旯里,都有居民细心种下花草。一位新场的年轻姑娘对记者说,她很想念小时候,直接摘取自家院落里的植物泡茶喝,比如薄荷茶、佩兰茶等。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的专家建议修复遵循以下原则:以历史依据为准,如欠缺依据,则以公共绿化景观为主、以原住民生活诉求为主。
修复工作仍在进行中。目前,新场古镇已有《新场镇总体规划》《新场古镇风貌区保护规划》,以及结合申遗编制中的《新场古镇保护管理规划》。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因申遗而划出的“两条红线”:遗产区、缓冲区。一旦红线在规划图尘埃落定,这两根线就是保护与开发的边界。遗产区不允许新建建筑。而缓冲区也有一系列严格要求。新场古镇此后的发展工作,需要重新根据这两条线,与当下的规划、发展无缝衔接。
是原住民的家,又能发展
保护,不意味着禁止发展。激活老建筑,本是申遗的题中应有之义。
街巷、河道、拱桥、田园的肌理不能动,老建筑不能动,但服务配套,以及咖啡店、茶馆等激发人与人活力的内容仍然十分重要。站在洪福桥上,第一楼茶园是必须举起相机“咔嚓”一下的。作为一栋已有100多年历史的建筑,也是古镇昔日吃茶听书的代表性场所,它经历过几次修缮,一直颇受文物专家的重视。其修旧如旧的故事,已被广泛报道。如今,它的新主人是乡村创客王峰,居民们直接叫他“三哥”。
三哥曾经在陆家嘴开过咖啡馆,周庄、西塘都去玩过。但直到2018年,他才知道新场古镇,来了后不禁感叹“还有这么淳朴的古镇”。自此之后,“在城市里过腻了”的三哥就在新场边上的新南村租了一套房子,长久住了下来。
他也没闲着,帮村民卖矮脚青、水蜜桃等,用文艺故事包装农副产品,让它们直接在网络平台“出圈”,又搞了一个稻田里的“大地秀场”,接着在新场古镇盘下两个小店面,一家专卖面条,一家专卖包子。
“我喜欢有烟火气的地方,向往慢节奏、有文化味的工作方式,所以就来了。”三哥说。如今,第一楼的经营策略,以呈现江南文化、海派文化为定位,恢复传统的说书场、老虎灶。一楼是电影《色·戒》场景的复原,同时恢复了说书曲艺,希望游客们可以回到老茶馆的氛围中。二楼做成雅座,主打餐饮和古镇美食。三楼是雅集,可举办江南丝竹、文化沙龙等活动。
浦东老八样、热气羊肉等美食,在新场古镇颇受欢迎。而一些非遗文化如锣鼓书、浦东派琵琶、江南丝竹等,风俗如城隍出巡、接财神、出会、灯会等,渐渐回归。
坦率说,新场古镇的振兴并不容易做。申遗的最大挑战是保护与开发的矛盾。阮仪三直言,新场古镇保护最大的特点就是提出“原住居民保护”这个概念。
曹永康来新场的第一印象也是“古镇格局没有变化,建筑没有变化,原住民生活形态没有被抽离,太难得了”。
相关部门工作人员介绍,新场古镇依然是原住民的家,全镇约11万人,而古镇区域原住民就有约1万人。
保护了原住民,也就意味着上海老浦东生活的真实画卷被保留下来。海派文化影响下的江南水乡是什么样子?看看今天的新场古镇,它是古代上海成陆与发展至今的重要载体。然而,原住民不迁走的模式确实对古镇活化与未来发展提出更高难度的挑战。不可能全盘统一运营,不可能大规模集体出租房子和直接商业化。
政府能做的,是搭建一个乡创平台,吸引各种人才,也吸引当地的年轻人在这里创业、在这里生活。只能一个店一个店扶持,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打磨。精细化的功夫,形不成声势浩大的规模效应,却是润物无声的点滴改变。
于是,近几年,时不时总会看到、听到新场古镇又新添了有意思的文创工坊、手工作坊、创客工作间,附近的新南村又迎来乡村创客,等等。
这样的活化方式,尊重历史、尊重人,值得细品。
“我们希望导入一些有活力有意思的文化业态。”古镇工作人员说。新场古镇核心区目前有300多家小店,一部分是小餐饮,餐饮的规划比例希望控制在15%左右。未来,更多修旧如旧的老建筑里,还需要进一步更新、活化,装入有意思的文化内容,让有志向的年轻人挖掘更多的本土特色。
避免千镇一面,把准新场之脉
如今,如何进一步做出古镇特色,而非“千镇一面”,成为一个话题。
几位受访专家共同表示,环太湖地区水系阡陌纵横,在此地貌上生产和生活,由此形成的古镇群落,一眼望去颇有共性,本就毋庸置疑。这也是江南水乡古镇联合申遗的主要原因。
但人与水的相处之道,彼此之间仍有区别。阮仪三举例说,周庄是水弄堂,一条河+两条路。乌镇是水阁房,房子造在水上,枕水而居。同里是一个个小岛,有7岛49桥。西塘是沿河廊房,整个街巷被廊连在一起。
每个古镇表面看似乎都是水乡人家,都是水街、水巷、水桥,然而每个都形成了不同特点。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体现了江南人民与水的关系,人与自然的结合,是多种多样的。
曹永康则认为,游客们诟病的“同质化”,更多是现代旅游开发方向、开发内容雷同造成的。比如空间腾挪上,迁走原住民,请商家入驻。而开发的商品,大多是臭豆腐、蹄髈、同质化小商品。怎么做出自身的特色,需要对每个古镇的文化进行深挖和表达。新场古镇确实颇具特色,比如盐文化。从宋代下沙南场而始,至元代煮盐业繁荣,有陈椿《熬波图》传世。明代,海水变淡,盐业衰落。但新场的市政地名许多仍然和盐有关,如盐衙门,水系名字也带“灶”字(盐业生产单位)。这种古镇类型并不多见,所以在联合申遗中,它是一个重要的补充。
在专业团队编写的书籍中,有很大篇幅在策划愿景中,希望呈现“煮海熬波”的历史场景。如今,一些与盐有关的文创产品正在陆续开发中,比如盐值咖啡、正广和盐汽水新场版等。
背后,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设计。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创新。
“古镇申遗并不意味着坐享与受益,更强调事在人为。”曹永康说。新场古镇的申遗之路还在继续,保护与开发的融合之路仍在探索中。
来源:浦东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