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开脚板,一天之际便可从小河源头丈量到小河尾梢。河尾接续的是岚河,汉江续之,再相连长江。
溪流愈小,愈是清滢。河水越细,越是和人们亲近。典籍书章,史人闲忆,细究多忖,凡间人物,心里总会有几条小河不逝。
四季河亦是如此。这是一条短河,婉转、低调、安娴、清澈,澄碧得近于一支温润的岚皋情歌小调。
山里的河溪如家蛇一般,弯弯扭扭地盘桓穿梭在村舍的中线或边缘。两岸多娟秀之坡,少险伟之峰,自有妩媚,鲜有阔大。
四季河在这山间踽踽而行了多少年?没人知道。也许,河源头的大巴山知道,大巴山上飘过的云朵知道。抑或,河里悠游的鱼儿知道,岸畔上连绵几十里的麻柳古树知道。
麻柳树有多大年纪了?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说他小时这树就是这个样子。一河两岸的古柳有多少棵?也没人数得明白,只知上至河溪源头、下至四季河口与岚河交汇的码头之间,沿河两岸都是古柳,就像这四季河水滋养出的葱绿如柳的山里女子,谁能说得清数呢!
好花莫过崖边花,好柳莫过河边柳。四季河畔的柳树,大都为枫杨柳,当地人称水麻柳,因了水的滋养,越发健硕而又秀美。主干粗壮黑黝,或挺,或曲,或扭,或虬,枝茎纤细,婉弱如缕,曲委柔丽,婆娑委地,亦掩亦覆,若映若影,把一树树倩影倒插在河溪里。手持狼毫书写的古人们,常为柳树赋予太多的女性色彩,个中缘由也许是柳树的纤纤枝茎,让他们想到了女子的腰姿。“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细细楚腰自然是妩媚的、迷人的。如此柳林之下,应该有小舫一只,间有一两个着红点绿的绝色女子,或弄笛或弄箫,轻揉出丝丝音律,逗弄着鱼儿推出微微涟漪。
有人说,四十岁是女性最有女人味的年纪,成熟稳重、雍容风姿、自如自美、聪颖洒脱,女人过了四十岁,才能看出她是不是真美。水麻柳也是,四季河畔的柳树大都已近丰秀之年,该挺的挺起,应凹的凹进,裂皱有形,扭弯有韵,虬枝飘逸,瘿瘤灵动,蕴藉了千般滋味,释透了百样呢喃。
水麻柳,最初吟叫出这个树名的岚皋先祖是何等聪慧。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一条平缓清明的河溪或堤湖的岸道树,只能是柳树,若杜子美的浣花溪畔,如苏子瞻的西湖岸堤。柳离不开水,水离不开柳。河溪因麻柳而姿美,麻柳因河水而绰约。
四季河从洪荒深处走来,走过了诗经年代,侧过了唐诗身后,悄悄地邂逅了宋词的岁月,在这里和一位骑马提刀的将军相识了。不知具体时日,不谙因何缘由,没晓是甚战事,他率着几十里路长的队伍走进了这河谷山道。夜半时和另一支军队偶遇,月黑风高,人影绰绰,战马萧萧,敌我难识,混战中儿子听明了父亲的声音,忙息兵上前相见。缘是后行的人马夜遇了自家先期探路的先行官,这位跪地拜父的小将名叫杨宗保,那位被认做父亲的将军名谓杨延昭,后人更习惯称他为杨六郎。悠悠岁月已漶漫不清,将军和他的儿子也早已作古,唯父子相见的荒野峡口遗下了遇子坪的名字,杨延昭扎过营的山头被叫做了六郎寨,杨家军驻过的山沟传下了营盘湾的字号,那晚夜战被误伤就地留下养伤的伤员伤愈后,依恋这里的山水便再没离开,成家立业,分枝散叶,传下了杨家一支人脉,也承袭下了杨家院子地名。岁月悠悠,史事难考,这炊烟袅袅、人丁兴旺的杨氏族人伴随着这些地名却真切地辈辈繁衍。
不知是一条小河扭来扭去寻一个村庄,还是一个村庄走来走去觅一条小河。四季河在一撇一折之后在一个叫杨公渡的小地方拥抱上了杨家院子,说是院子,实为一个自然村落,这便为杨氏族人集聚地。渡口仄小,青石条铺就,青苔湿漉,名谓杨公渡,也许是当年杨六郎从此过往过吧。
初次与杨家院子觌面还是十多年前在旅游局长职上,几位同事同去鼓动几户村民开办农家乐,送去了“巴山人家”农家乐招牌,还激励一户率先开办起农家乐的年轻夫妇自带食料往赴西安献厨,以地方特色菜肴“辣子鸡”拿回了省旅游局命名的陕西十大特色名吃横匾。村里有一眼古井,不甚阔深,水极幽清,青石条砌铺井口,内沿有日久天长汲水勒磨的井绳槽痕,井外沿绿苔茂盛,野花点点。在一排土墙石板瓦房里,我见到了一位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人,我和他掰着玉米棒子谝着闲谈,在他那里,我知道了四季河老名为四吉河,顺河而行的山间小道原为川陕盐道,盐道的起点,便是巫溪的大宁白鹿盐场。从他那里,我还知晓了杨家院子地名的起处。说起自己同为军人身份的先祖,时跨千年,老人唏嘘声中不逝着太息,感念着不易。探问起家族家谱,老人答说没有谱书,先祖只口碑相袭传下了一首排行诗,可惜前面的记不住了,只记得后面的几句,随即诵出:“……志少福忠德,登厚崇仁义。文章帮国兴,永远昌龙继。 ”老人的话是对的,行军打仗的人身上怎会整日背携着一卷或几卷家谱呢!即便有家谱,弥经千载,传至今世是多么不易呀!离开老人家时,在他家猪圈旁的一丛狗尾巴草草丛里,我拾到了一块瓦当,剥净苔藓,瓦当透出本真,颜色青中透黑,工力古朴简拙,正面凸显着虎头线形。我带回随手闲放在办公桌上,有几位都城来的朋友见了,说是明代的,亦言是清代的。我极小翼地置上小书架,有时我望望它,感觉着它好像也不气不恼地看着我。
一条古老的河流总会挽系几个有历史的村庄,一个古意的村庄必定有一些古意的老树。四季河在流经杨家院子时,两岸麻柳更显稠密浓荫,越发古老有形。密处枝杈织绕,稀处树根抵交。老树器宇轩昂,气质高雅,树干坚硬如铁,枝叶苍劲莽莽,像经年前从这里溯河而上的杨家将士,队伍齐整,形色昂然。一棵树是一名蓊郁的将士,一名名将士随河流蜿蜒成两行绿色的队伍,站列蓬勃千年,芬馥美丽千年,屹然为了永远不逝的风景。人在老树的影子里行走,有时会须臾生出缕缕的时空妙思,这大把年纪的一河古柳是怎么来的呢?千年前某个早春的时节,走入四季河畔连绵数十里的杨家将将士,春雨路滑,他们随手从山上折来根根柳枝拄路行走,走累了插入地里拄棍歇息,离开时柳枝忘了拔走。队伍走了,便留下了一河冒出绿芽的杨柳。这样想时,便愈觉得这一河老柳旷古似神,天长若仙了。
我有一位魏晋风度的朋友,自由职业,来去自在。一日闲暇,我俩信步杨家院子外四季河畔觅寻河石,近距离触碰古柳,他随口诵出:“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也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好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他一气不拉地吟完了《五柳先生传》 ,那声腔应近于陶令。约莫月余,他买了杨家院子紧邻河边的一处空地,他想在那建一处小院,安一处乡下的家。
一河溪流一河柳。溪流、古柳,拉近了游人,也留住了我这位好友。溪流、古柳,成就了杨家院子,也让更多人走近了四季河畔,走近了河畔的古柳。
一个地方看多了,自会有喜爱之心。常去四季河畔看柳,心里常涤濡着一河清明。我最近一次去看柳,适逢一个夏末的午后,太阳光渐渐收敛,透过飘拂的云朵,暖暖地梭巡过柳树树梢,星星点点地照在凝碧的清流、俏俊的菖蒲以及娇憨的虎儿草叶上。河床里白石从绿茵的苔藓中隐露,蝶蜂在浅流中、野花上婉转。斜斜阳光带点绯红,眼前的杨柳枝叶蕤盛,果荚绾结成串,在光影下或深或浅,似铜绿,像杏黄,犹似薛涛诗笺之色艳,亦如其诗体之香留。几只野鸟在林梢间飞进飞出,有时振其羽,有时啾而鸣。一位壮年男人坐在河边的卵石上写生,偷得半日空闲在远离喧嚣都市的山里长坐写意,颇有风雅余韵。我无意打扰,静静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