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建水古城是中原文化散落在西南的明珠,那么,建水紫陶就是这颗明珠之上温润而悠远的亮光。我们循光而至,叩响非遗传承人的大门,与建水紫陶展开了一场上溯千年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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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水,立于云南红河北岸已逾千年。尽管隶属于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但建水更像是一座江南古城。史籍记载,建水古称步头,亦名巴甸,自唐以降,筑惠历城,元朝设建水州,明代称临安府,民国元年更名为临安县,次年复称建水县,延续至今。
虽相隔万里之遥,“临安”是建水和杭州曾共有的名字。元朝初年,大批南宋遗臣离开故都临安(今杭州),跋山涉水,迁居于此;明朝洪武年间,又有百万汉民从江南、江西等地迁入云南,充实边疆。这些移民里有贵族名臣,有知识分子,也有能工巧匠,他们扎根在建水,怀着诗意的理想,用智慧和双手在这片土地上再造了一座“临安”。
如今,走进这座有着“滇南邹鲁”美誉的历史名城,还能找到过往时光的印迹。而穿过悠悠岁月的,除了古老建筑,还有融入建水人生活里的一瓶一罐一锅一壶。陶,自35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起,就留痕于这片土地,几经更迭,在建水人的手中,再次熠熠生辉。
建水紫陶,因其“坚如铁、明如水、润如玉、声如磬”,集书法、绘画、雕刻、镶嵌、烧制、磨光等工艺于一身的鲜明特点,与江苏宜兴紫砂陶、广西钦州陶、四川荣昌陶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陶。
“紫陶是所有制陶工艺里面最复杂的。”紫陶技艺非遗传承人田静告诉我们,“有句古话说,过手七十二道,方可成器,而紫陶的制作要经过一百零八道,才能成为一件艺术品。”
做陶的第一步是制泥,建水最为古老的“淘泥十二錬”之法包括了“勘、采、甄、研、配、浸、濯、澄、沥、曝、练、藏”十二个步骤。田静坚持用古法人工淘洗,通过水的比重对陶泥进行筛分,将原矿土中最精华的部分提炼出来,炼制出细腻程度可以高达280目以上的丝般柔滑的膏泥。
泥料的细腻造就了其后工序的别具一格,“成型七十二技”里包含有“醒泥、拉坯、粗修、装饰、刻填、精修、塑型、器检”八大流程,共计72项技艺,其中最为特别的就是刻填。
刻填,又名阴刻阳填,画师在紫陶湿胚上作画后,刻工按照图案用刻刀刻下来,再将挖去的部分以彩泥填充盈实。刻填是建水紫陶特有的装饰风格,被称作紫陶的胎记,一件成熟作品甚至需要十年以上经验的匠人反复刻填几百遍才能完成。
烧制是制陶的关键环节,而柴烧是最传统但也最难操控的烧制方式。“冶陶二十四法”包含了“采伐、备柴、甄坯、刻底、支钉、入匣、祭窑、装窑、封门、点火、预热、升温、中温、侧投、高温、停火、封膛、冷却、敬神、启门、出窑、去钉、清洗、甄器”在内的24道工序,是中国千年烧造史的一脉相承,被视为火与泥的艺术。
“整个烧成,实际上是温度和泥土的对话。紫陶的烧制温度是1250°C左右,介于传统的陶和瓷之间,偏差一度,色泽质感就可能不在调。非大师,不柴烧。柴烧时,除了需要窑主极强的控制力和想象力以外,还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得到一件完美的作品。因此,《周礼》才会写道,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由“淘泥十二錬”、“成型七十二技”、“冶陶二十四法”构成的一百零八道工序,律秩严谨,环环相扣,是最为完整的传统制陶工艺流程,也是建水紫陶器韵神魂之所在。
从勘采陶泥开始,每一步都有讲究。制作紫陶的泥料取自建水五彩山的五色陶土,材质和烧制温度,都介于陶和瓷之间,是二者的一种平衡,因此,紫陶比一般陶器更耐热,又因能做无釉磨光,比上釉的瓷器更清透。
“紫陶是所有陶里面最细腻的,材质决定了艺术表现力,紫陶想表达的是更文人式的内涵。”以陶为纸,在紫陶这样细腻的底板上,去承载一种文化之韵,表达一种画境之美,何处下笔,怎么书写,如何取舍,或繁或简,都是学问。
想要把一件陶器做得兼具文化性、传承性和时代性,同时表达出更强的艺术性,画龙点睛的还在于烧制。柴烧的变化性,辅以匠人千锤百炼的手艺,才能让紫陶生长出别具一格的灵韵之美。
紫陶浴火涅槃,火痕、火气、火色,层层递进而生,是火赋予紫陶的不一样的生命力。火痕,顾名思义,是附着在紫陶之上的火的痕迹,略为肤浅。火气,是火的气息,尽管比火痕来得深刻,但仍处虚境。火色,则是定下来的正色,火直接融入了陶身,因而,火色是痕气色三者中最稳重的。
留在器皿上的火色,在不同色度间变化,无穷无尽,是肌理与绘画的再度融合,具有很强的抽象性,其优劣完全取决于天成的造化能否与既定的绘画和造型实现恰到好处的匹配。
采五色陶土,取上选之泥,载以文人之韵,然后经过火的淬炼,才能最终抵达意境之美,窑中所炼的,是千年文人式的火色。
器物,是生活的缩影,既凝结了创作者的智慧,也彰显了使用者的人生态度。田静用“文气”来形容紫陶。文气,是建水紫陶的特点,也是建水人和建水这座古城共有的气质。从城,到人,再到手中器皿,一脉相承。
宋代,受到江浙影响,建水的工坊开始使用提花、印花等工艺生产青瓷,元代,又加入蓝白色调的审美,制作出青花瓷器。明代,匠人们用当地矿土孕育出了紫陶的前身——粗陶。到了清朝,经过潘金怀、张好二人的改进,确立了以刻填、磨光为主的建水紫陶。其后,王永清等文人开始在陶身上的创作,为紫陶注入了文化韵脚。民国时期,紫陶迎来了巨匠向逢春,他创新改进了泥料配比、器型设计、烧造技术,将建水紫陶推向了更高的层级。
从古窑口开采出来的各式陶瓷碎片中,仍能窥见建水人当时的生活样貌,文人般的生活方式早已融入家家户户。田静制作的紫陶以宋、明造型居多,在她看来,宋明两朝最能表达中正的传承,手中的紫陶恰恰也是中正的载体。建水的偏僻守住了这份气韵,一代代手艺人将最精髓、最本实的东西保留了下来。
紫陶,见证了建水古城的光阴变幻,陪伴了建水人的日夜更迭,是这座城和城中人的气韵凝结;而这座城和城里世世代代的人们,也同样孕育和守护着紫陶之魂。
尽管顶着中国四大名陶的光环,建水紫陶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在历史上曾经历过两次巅峰和两段没落。
第一次巅峰是在明代,这时建水陶瓷的出口量极大,辐射面覆盖整个滇南,包括安南(越南古称)。而到了清代,中国陶瓷业最鼎盛的朝代,多地建窑,百家争鸣,建水之陶由盛转衰,进入了第一段没落时期。解放以后,国营厂把制陶技艺保留了下来,为满足当时老百姓所需,生产如汽锅之类的生活炊具,也创造了一个巅峰,即产品化的巅峰。等到20世纪80年代,各种新兴事物涌入,许多传统器具被现代工艺品替代,紫陶渐渐远离了人们的生活,这也导致了它的再度没落。
田静正是在这段紫陶的沉寂期,开始接触制陶技艺的,“那段紫陶逐渐不为人知的历史,终其原因,是越来越不跟生活搭靠了,这其实也是对所有非遗技艺的灵魂之问。”
随着以田静为代表的一批批手艺人的加入,建水紫陶正走向另一个新的巅峰,而让田静更感欣慰的,是能让更多需要谋生的孩子接触到紫陶,并在制作过程中耳濡目染,得到精神层面上潜移默化的熏陶。
现代社会,仓廪实衣食足的人们开始思考应该如何满足精神需求。但在田静看来,有些文化,并不能通过言语呈现,而是要用手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做出来的。做陶的23年,也是她们和建水紫陶一起成长、共同沉淀、相互成就的23年。
未来会是怎样?或许不再重要。经过时光沉淀、岁月打磨的紫陶,承载着建水古城和建水人所赋予它的斯文雅韵和中正之气,浴火涅槃出千年文人式的火色,走过一道道巅峰和低谷,修己渡人,恬然处世,从容作答。
摄影:Xiuyu Chang(Superstudio)
撰文:Lyric
新媒体编辑:DU
新媒体助理:余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