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宁一路向东大约 500 公里,就到了青海省德令哈市,那里有着大片的无人区,是中国西部地区中杨秀措最喜欢的一方之地。“大自然给你的能量,或者说情感,也许只有通过艺术作品才能表达。”无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是陡峭的悬崖,亦或是再平凡不过的一棵树,都在那里经历了千年的风霜雨雪,足以把人映衬得微小。生长于斯,这片土地给了杨秀措最穹劲有力的滋养,而她也将这份滋养带入影像,将西部女性角色的侧影留在了高原之上。
杨秀措一直在不间断地调试着自己与周围环境的关系。或者说,曾经生长于西部大地之上的她,在经历过短暂的离开之后,反而更认清了自己对于环境的需求。现在她知道自己可以从大自然里获取什么样的养分,也掌握了在人群中让自己保持平静的能力,于是偶尔的“跳脱”也不再是困扰。当她可以在安静与喧哗中自由进出时,便是把控制自我的力量稳稳地握在了手里。
最近的杨秀措并没有让自己一直远离人群,而是花了很多时间在城市里活动。演员身份之外,她还是一位歌手,平常无事时,特别是在西部格外珍贵的夏天,她会参加当地的各种音乐节,表演自己创作的藏语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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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候,人群里的热闹对她来说不是消耗,反而会成为一种额外的亲近。“其实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挺文艺的,比如家庭聚会或者各种地方性的聚会和宴会都非常多,在那种场合,我们都会唱歌、跳舞。对于唱歌,我既是天生喜欢,也是被身边这样的环境所影响。”
这些“解放天性”的活动会一直延续到她接下剧本的那一刻——每次为了筹备角色,她都会消失于观众的视线中,直到一两个月之后,再从“闭关”的状态中走出来,成为下一个即将扮演的人。
“在我们藏语里有句俗话,大意是,每一个山沟都有每一个山沟的方言,每一个山沟也有每一个山沟的文化,它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 14 岁开始成为演员至今,杨秀措的作品算不上多,但每次开机前,她都会放下手边所有事情,全心全意去揣摩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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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提前到达目的地,去感受当地的方言、文化,钻研角色的内心,这很重要。”这并不是导演提出的命令,而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在筹备那部让她被很多人认识的电影《塔洛》时,为了演活那个通过剪短发、抽烟、喝酒这些行为来表达叛逆的女主角杨措时,她索性让自己“成为”了杨措:“我不是要去表演这样一个角色,而是觉得自己就活在这样一种环境里面。我会想她应该是什么样的,就提前在那个环境里生活,手机关机,也不跟外界联系。”如今距离电影公映已经过去六年,再提起这个对自己至关重要的角色,杨秀措还能记起当时的极致投入:“甚至拍完了,又去接下一部戏的时候,我还在杨措的状态里面。”
时而置身人群热烈放歌,时而隐匿在一个人的角落逐渐成为角色,这是杨秀措与表演的相处之道。各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变换,让她既不会脱离生养她的土壤,又能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个体。就像她曾在无人区看到的树,不声不响,却每天都会比从前更旺盛一点。
回顾自己的电影之路,杨秀措的经历也像树的生长一样,历经长达多年的漫长旅程。从最初懵懂又幸运地被导演选中,到成为西部电影中不可忽视的女演员,她一边认识着电影,也在一边融入着电影。
“当时去拍的时候完全不懂,去了才知道,原来拍电影不是一镜到底的,中间要停好多次。”出生于 1991 年的杨秀措,第一次出演电影的机会,得益于万玛才旦导演去她所在的艺术学校挑选演员。那一年她 14 岁,喜欢唱歌跳舞,却完全没接触过影视表演,甚至连电影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偶尔有看电影的机会,也仅限于在家时跟全村人一起看露天电影。“我小时候还没有现在的西部电影,港片看得特别多,但其实也看不懂,就是凑热闹。记忆中,印象深刻的甚至不是电影,而是电视剧《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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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些许“无知者无畏”的劲头,杨秀措在《静静的嘛呢石》里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角色。作为演员的她,在戏中要扮演的也是一名演员。那次的经历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完成了自己的一次初体验,跳过别人的讲解,直接通过自己的感知,去认识拍电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片场就在山沟里,我还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从这边的山沟跑到那边的山沟玩儿,后来才发现全剧组都在找我。回来之后我知道万导很生气,但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那次他看了我半天,问我可以这样随便去玩吗?我才知道,原来拍电影要在片场一直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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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成为万玛才旦导演片中的女主角,已经是距离那次玩耍之后的十年。那时候,导演回到本地为自己的新片挑选女演员,杨秀措不是唯一的候选者,但读过剧本后,她觉得这个角色非自己莫属,于是鼓起勇气向导演毛遂自荐。“当时很巧合,我们两个都从北京飞西宁,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我就一直在跟他表达我是怎么理解这个角色的。”
生活中的杨秀措,并不是个会主动说太多话的人,但她太喜欢《塔洛》的故事了,觉得这就是在描绘她的家乡,杨措这样的人物也真实存在于她身边。那个时候,她早已不再是绕着片场四处奔跑的小姑娘,在拍过一些戏之后,她逐渐明白了表演是什么,所以当真正遇到那个让她有了创作冲动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展现着向往:“如果一个角色能够让我觉得有把握,那我一定会主动表达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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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几年之后,同样是万玛才旦导演又开始筹备新作,杨秀措在收到《气球》剧本的那天晚上就已经兴奋不已:“那天晚上导演发剧本给我,我忙完已经凌晨了,当时看完以后很感动,就特别想拍。”
从 2005 年到 2019 年,三部在她生命中占据重要意义的电影,相距 14 年,大银幕记录着她的变化,她也在这三部电影里,一点一点长大着。
随着越来越知道电影和表演到底是什么,杨秀措也开始了自己越发严苛的取舍。当她发现自己享受的是创作本身,而不是演员这个身份带来的其他光环时,便更是直奔目的,只想把时间用来完成她最向往的表演。
“我的家乡,或者说中国西部整个区域,其实是非常丰富的,每个地区都有每个地区的特点,并且彼此是完全不同的。大家目前通过电影或者网络看到的,还不是西部的全部,我希望还有更多类型的电影来展现这片土地。”
其实杨秀措不是没有走出来的机会,恰恰相反,她是在抉择过后,更坚定地驻守于西部电影里。比起在外面成为一个可以被替代的人,她更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展现自己和家乡独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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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拍戏,剧组找了三大藏区的演员,但其实方言是完全不同的,就像广东话和四川话的区别那么大。在那部戏里,演我父亲的演员讲拉萨话,我讲安多话,但我觉得父女俩肯定要说同一种方言。虽然导演当时说这不是为了给本地人看的,但我觉得,这个出来以后,都是我们的作品呀!”
也是在那几年,杨秀措因为工作的缘故,频繁奔波于北京、上海和家乡青海。如果说出发时她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真正体验过后,她却发现找到一片精神上的舒适区有多重要。“每次回家就完全是‘穿越’的感觉,那时候到了北京,我会心急,每天的工作安排也会加速,但还是融入不进那个状态,因为文化差异太大了。后来我回到家乡,才发现,哇,人活着是可以那么自由、放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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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开始把向外的延展,凝聚成更多的精力“向内看”。那一刻,家乡依旧是她长大的土地,但有了阅历,杨秀措才能明白这片地域的独到之处。“这里本来就是地广人稀的地方,所以人跟人的接触、人跟自然的接触、人跟动物的接触,都是平等的。在这里,人和大自然的关系与感情,跟城市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觉得这才是西部最色彩鲜明的地方,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杨秀措的家乡青海,有着看不尽的风景,如果开着车不停往前走,有时会路过广袤的草原,有时要穿越沙漠,有时又能见到雅丹地貌或丹霞地貌的景象。身处这样由自然掌控的世界,杨秀措并不会放大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能力,反而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渺小,而在这种渺小之中,抓住转瞬即逝的时间去完成有限的成就,便是她的使命与向往。
“最大的感受,就是不要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一辈子能够做成几部纯粹的作品,我觉得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好像相依相生一般,她和电影一起被西部的土地滋养着,她也在通过电影回馈着家乡,这是她作为一位电影人的使命,也是作为一个西部人的本能。
M.C.
在你的观察和认知中,西部电影人有什么共同特质吗?
Y说实话,我没有接触过太多其他地方的电影人,我的感觉是西部电影人比较能吃苦,因为我们拍西部的电影,都是在很恶劣的环境下完成的。不管是什么民族的西部电影人,都在那里扛着,特别能扛。
M.C.
你觉得西部这片土地,给电影人提供了怎样的滋养?
Y我们这边目前出来的电影人不多,可能因为环境原因吧,大家拍出来的东西也都离不开这里的环境,要么比较艰苦,要么比较悲观,可能一些作品比较相似。现在看到的西部片,对人文的反映比较少,其实在我眼里,我了解到的西部人是非常幽默的,而且我们的幽默和城市里的幽默完全不同,这是我最希望能通过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呈现出来的。
M.C.
最后请给读者们推荐几部关于中国西部地区的电影吧。
Y西部电影本来就不多,我强烈推荐《静静的嘛呢石》,大家看的时候,会发现那部戏的节奏非常慢,但那个才是真正的西部,是我们当时的生活状态,但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青年导演的作品,像《千里送鹤》也是万玛才旦导演监制的,我觉得特别好。这几年大家心态都比较紧张,看完这部很温暖的电影,让我觉得人真的应该保持一颗童心。
编辑/陈柏言ChicoChan
摄影/鬼马易
造型/王乔
撰文/张凡
妆发/杨昌秀
造型协助/杨小天
造型助理/李婧雯
编辑助理/牟芝栢、ERIC
设计/enkit
排版/丽丽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