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姑苏城，不像我北方故乡那样早已寒气袭人，金秋的暖意仍在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刻滋养着这座江南名城。街头处处闪烁着阳光，亚热带的树木仍葱茏着，正是天赐的出游好时光。
从苏州城西的上方山到东端的阳澄湖，中间隔着漫长的距离。我和小陈、小雷坐在黄色的三号线车厢，手捧一本塞巴尔德的《眩晕》，不敌凌晨起床的困意，于是看一阵小憩一阵。这小开本、以克莱因蓝作封面的书轻盈地落在我的斜背包中，是极宜携带的旅途伴侣。
下地铁时，地面的景象已变化显著。缎带般的湖水若即若离地萦绕在草地尽头的天边，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掩地垂直倾泻下来，水与树全变得明亮通透，散布其中的奶黄色居民楼也仿佛笼罩在童话的氛围中。又乘上公交车，色彩明艳的景致在车窗外晃动着。不论是坐在有轨电车通往寒山美术馆的路上，还是坐公交驶出西山岛过太湖，我都从未有过丝毫试图挪开目光的念头。
终于抵达阳澄湖。
安置好行李后，我们来到不远处的码头。
远近的湖水上皆停泊着各式渔船，岸边是卖大闸蟹的当地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码头，以及渔民的捕捞作业。锈迹斑斑的渔船星星点点，看似无序地分布，远处是红白条纹的灯塔和浮在水上大片碧绿的藻类植物，仿佛19世纪在诺曼底一带写生的印象派画家随手留下的遗痕，水的灰蓝恬淡，藻的油绿鲜活，在正午太阳下跃动起舞的波光如梦如幻。
风呼呼扇着卷着我们的头发，但毫不影响我们在湖畔留影的热情。照片里，尽管大风令我的刘海化为乌有，裙撑的形状也几乎变样，但纯色块为主的泡泡袖毛衣和连衣裙在湖天一色的纯净背景下显得出乎意料地美。
我们乘车前往再远些的购物村。这里的建筑多是白色调为主、辅以清爽的湖蓝色点缀的欧式风格。我们奔向一家奶茶店，走进去迎面就是一簇簇巨大的绿植，几乎错落地铺满一面墙，又绵延在近旁的台阶上，营造出热带雨林般沉浸式的体验感。窗外，帆布棚下亮橙色的椅子被阳光炽烈地涂抹，像是电影中的画面。
午餐在一家南方馆子享用。一份盛在木盘中、摆放讲究的烤鸭，片好的烤鸭和四个凹槽装酱料、黄瓜、葱丝还有腌萝卜的碟子，以及精巧可人的茶杯、安放饼皮的小蒸笼都静静躺在木盘中，不远处焦黄的炒河粉与烤鸭微微焦黑的酥皮应和着，宛如一幅细腻典雅的工笔画。我们在临窗的位置，午后阳光便毫无保留地奔涌进来，食物在披上这层幻梦般的滤镜后变得更诱人。
行至夜幕，小雷先行一步回民宿，我和小陈继续在夜色中穿行。奶白色灯光从拱形的临街窗户洒出，白色建筑里层层纹路便显现出柔和的阴影。白日里寂静的喷泉串起亮晶晶的水珠，纵使没有音乐相和，也足以使她在周身笼罩的暗蓝色中绽放轻盈舞姿，临近的商店门口亮起玲珑的灯串，像一颗颗珍珠划破夜色。
逛了很久，我和小陈才拖着沉重的双腿返回订好的民宿。
进门后，我们一行六人方宣告汇合。重逢的喜悦尚未消退，餐桌上铺满的菜肴已让人眼花缭乱了——西红柿炒鸡蛋、烧茄子、上汤娃娃菜、粉条配煎蛋、从小摊买来的串串等小吃，还有绝对地道的阳澄湖大闸蟹也服服帖帖地躺在盘子里，我们对大厨小雷钦佩不已，真是深藏不露啊，此前竟不知道她还有这等本事！
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听小雷和女孩们兴致勃勃地讲述购买食材和向邻居借调味品的经过，欢乐的笑声充塞在空气中。食物以极快的速度被我们消灭，可见小雷的手艺高超。
晚餐后，我才有闲暇仔细欣赏这绿色调的民宿——绿墙、绿色床品和窗外树木如此协调，北欧风的家具多为金属质地，中和并提亮了大片绿色之上的整体观感，清新简约，不愧是我们出发前一晚跨宿舍开会精心挑选的。
清晨，我照例早早起床，初升的阳光已洒满客厅。女孩们仍在熟睡，我洗漱后，拿着《眩晕》到阳台阅读。书中人在欧陆漫游，而我在阳澄湖边旅行，在特定的地点看特定的书，一种平行时空般的感觉遍布脑海。淡金色的清晨阳光下，抬头便能看到窗外树冠绿海一样翻卷的浓阴，捧着书度过悠长得仿佛永恒的早上，心灵安宁，周遭寂静，一种舒畅的暖流温泉似的穿透身体。上午，我们又去踏访阳澄湖中的重元寺。
穿过无数岁月的风雨，重元寺静默地矗立在水中央。与北方常见的掩映在幽深密林中的古刹不同，重元寺面前没有任何屏障，就是那般舒展敞亮地迎着湖面的水光。一座高耸入云的寺，奇异而神圣，清澈而渺远，在午后的绿树蓝天碧水中安然伫立。
苏州寺院的斋饭向来可口，这次六人用餐，又添了几碟各式口味的点心，窗外秋日阳光正抚弄着庭中绿色，这一顿也吃得极舒心。
在苏州两三年，在寺院中见到猫儿早已不是奇事，这里除了猫，更有成群的鲤鱼，以及在众目睽睽下安详吃食的鸟雀，它们是寺院灵动的几笔墨韵。
这天的其余时间都在环湖骑行中度过。我们仿佛在画中穿梭，时而为美景停留和拍照，时而为了观赏稀罕的水鸟而欢呼。天与水是琉璃般吹弹可破的蓝，树叶是层次感鲜明的黄绿，生机盎然地谱着秋日的奏鸣曲。水面无规律地散落着树枝，是画，是墨，是镜面的裂痕。
旅途终了，傍晚鎏金的夕照下，我们仍旧坐着三号线，从东奔向西。暖黄的车厢里，阳澄湖的水、树、寺、日光——甚至那本《眩晕》中的文字也在我脑中起伏荡漾着。忽而想起书中的一句话，由另一个时空的旅人塞巴尔德写就：“窗外的风景天衣无缝地一幅幅连接在一起，沐浴在秋日格外不真实的人造宝石般的光辉中。”
□史闻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