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君是德国人,和我相识于2004年的慕尼黑。
2016年,50岁出头的他,第一次来上海旅游。我们坐在外滩的酒吧里,畅饮啤酒,聊慕尼黑1860队。突然,M君掏出一本德语版本的“上海指南”,问我:“这个地方,有必要花半天时间吗?”
我一看条目,是“五角场”,配图是一张孙中山的照片。文字的意思是:将近100年前,孙中山曾经打算在上海建造一个全国经济中心,他选中的,就是五角场……
还有此事?我万分惊讶。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相伴22年的五角场,到远方谋生。而在外滩的这个夜晚,在酒精的刺激下,一个德国人告诉我一个关于五角场的故事。
一切都显得混沌而清晰。
五角场是什么?
是复旦草地上写的诗,是满世界的军装、满世界的校服,是卖正版碟片的新华书店,是“朝阳百货”前的无证设摊,是“飞机跑道骑自行车”的江湾机场,是“悟空”游戏机房里的阿飞拉三,是“图门烧烤”和“马大嫂自助餐”,还是曾举行过婚礼的肯德基和麦当劳……
五角场,感谢你曾经的破旧模样。我对M君说:“我陪你去。”
1
上世纪90年代,五角场开了第一家麦当劳。
这在当时的大杨浦,是一件大事。班级里有点钱的同学,喜欢星期天去麦当劳坐着,买一杯饮料,复习功课。
我也凑热闹去坐过。因为没钱买饮料,20分钟就被服务员赶出来了。
两年前,麦当劳的几名工作人员到单位来谈事。聊天时,我突然很想和对方说——当年,我被麦当劳赶了出来。其实我只是想坐坐,给同在复习的其他学校的女孩子传张纸条,纸条上会写“你让我无法专心学习”……
但我最终没说。因为马云年轻时去肯德基应聘被拒。马云现在净资产400亿美元,这就是故事。我现在净资产是负400万元人民币(房贷),这就是事故。高中时,同学们的兴趣变了。那个时候,五角场附近有一家“马大嫂”,自助餐一个人38元。
这3年啊,我就像中国足球一样,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每一次去之前,都觉得能吃一头牛,结果两块炸猪排就撑了。
高中毕业时,正好我家搬家,来了不少朋友帮忙。父亲请朋友们吃饭,去的就是“马大嫂”。一个小青年吃了14块炸猪排外加4海碗汤,传为美谈。我很兴奋,觉得替我报仇了。1996年,我到复旦大学读书。
入学第二天,同学发现自己少一件T恤。我带着同学,沿着邯郸路走到“朝阳百货”。门前的无证摊贩打量我们两个穷学生一眼:“10元一件。”
同学买了一件“耐克”,英文NIKE,没有问题。我买了一件“阿迪达斯”,夜色之下,没看到英文居然不是“adidas”,而是“daidas”。
这件盗版T恤,我大学穿了4年。虽然商标不对,衣服质量倒还行。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特地去衣橱找了一下。20多年前的衣服了,已经找不到了。
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了吧。
2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五角场有“三多”。
军人多。学生多。流氓多。
先说军人多。
五角场在上世纪80年代,集中了“海陆空”三军。江湾机场、空军司令部、空军政治学校、海军医学研究所、二军大、长海医院……走在马路上,军人一度都穿军装。如果没有系好风纪扣,还有可能被处罚。
周恩来也到过五角场。1963年5月12日,周恩来到了海军医学研究所,视察潜水加压舱实验室。隔着玻璃,周恩来取下自己的上海牌手表,贴在观察窗口上,“帮助”潜水员数脉搏。
五角场上的学生也很多。
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上海财大、体育学院、二军大、上海轻工业高等专科学校……那个时候,学生都别着白色的校徽,老师别红色的校徽。
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常到邯郸路上一家小饮食店解决晚饭。每次去,总能看到一位别着上海财大红色校徽的男老师。老师40上下,每次吃的东西都一样:一碗菜汤面,三个荷包蛋。那时候我就觉得老师很有钱。
当然了,五角场流氓也多。说是流氓,上海人常叫阿飞,女的有时候会叫“拉三”。
我第一次被人“拗分”,是在江湾机场里,被抢掉2角5分。钱不多,内心的屈辱永生难忘。至今最后一次,遭人胁迫要抢钱,是在“悟空”游戏机房。我报了一个名字,配合几声冷笑,继续玩我的摩托车。
大头费里尼写过《五角场流氓往事》,回忆国定路550弄的流氓。最后的一段是——
国定路的流氓们,随着年岁上去养家糊口的世俗生活替代了“路灯下宝贝”的率性,一种茫然迭代为另一种茫然。1990年代中后期,550弄的物理性毁灭,也宣告了流氓的年代一去不返。当然了,五角场阿飞多,但还算是喽啰性质的。
整个上海滩,流氓看杨浦。杨浦流氓看定海。定海流氓看449弄。
3
1921年,孙中山写了《建国方略》。在其中的实业计划部分,提出在上海建一个“世界港”。
这就是著名的“大上海计划”的起源。
六年之后,在上海的东北角,民国政府修建了5条辐射状的干道。朝北,连接吴淞港。朝东,是当时的虬江码头。朝西,是上海的铁路总站。朝南,是公共租界。朝西南,是上海的外滩。
这就是“五角场”的由来。
假如你去过华盛顿,或者芝加哥,你会惊讶地发现,美国也有“五角场”、“六角场”。如果不是日本人的入侵,上海的“五角场”就有可能建成现在美国的“华盛顿特区”。在“大上海计划”里——
现在的上海体育学院大礼堂,是上海市政府大楼。
现在的长海医院影像楼,是上海博物馆。
现在的杨浦图书馆,是上海图书馆。
现在的江湾体育场,是上海体育场。
“大上海计划”的雄心勃勃之处还在于,在“五角场”周边,设置了11条“中”字打头的马路,10条“华”字马路,5 条“民”字马路,10条“国”字马路,9条“上”字马路,13条“海”字马路,15条“市”字马路,12条“政”字马路和8条“府”字马路,组合起来正是 “中华民国上海市政府”9个字。比如,中原路、华阁路(如今在二军大内)、民庆路、国和路、上达路(今已废除)、海通路(如今在二军大内)、市光路、政肃路、府东外路(今长海路)。
历史的拿捏,在电光火石之间。对整个五角场而言,一切的假设,早已烟消云散。
后来者如我,看到的,是一片田野中的几处高大建筑。与周边格格不入,与上海发展的历史,也有着耐人寻味的错位。
4
1984年,五角场迎来了历史性的时刻。
它从宝山县划归杨浦区管辖。这意味着,五角场从此属于“市区”,而不是“郊区”,粮油补贴可以提升一大块儿。
五角场的划归,某种意义上,要感谢中国第一篇《共产党宣言》的翻译者、复旦大学校长陈望道。
孙中山提出“大上海计划”思路的同一年,中国共产党也在上海成立。
陈望道肯定没有想到,日后他会多次向上海市领导建议,将五角场地区划给市区,以改善复旦大学教师的待遇。在复旦大学文学史家贾植芳的日记里,可以窥见当时五角场的模样。他1983年10月13日写道:“午睡后,全家去五角场游逛。好久不来了,有些陌生,在那家回回馆吃了啤酒、牛肉和油墩子,‘穷人的欢乐’而已”。
“那家回回馆”是哪一家?可有方家赐教?
1989年,“朝阳百货”改建开张。大杨浦的人终于不用去南京路买东西啦。“下只角”的消费力惊人,1990年,“朝阳百货”销售额超过了3400万元。那个时候,正版磁带还没有卖9块8,只卖7块9。
2004年7月7日,“朝阳百货”爆破拆除。彼时,我已离开复旦,在社会上打拼。几个月后我重回五角场,发觉不仅仅是“朝阳百货”拆了,空军政治学院的一排房子也拆掉了。
又过了两年,翔殷电影院也拆掉了。有一天我在单位值班,接到一个上海读者的投诉电话,说的是他去万达广场停车,和保安发生纠纷。操外地口音的保安对他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家老板……”
我知道,五角场的一段历史,彻底过去了。
5
2019年。暮春的一个下午,我独自一人,跑到五角场。
我从五角场出发,先走邯郸路,经过新闻学院,再经过复旦校区。然后朝北走到上海财大。再往东走到上海体育学院。再向南走到黄兴公园。
然后我发现,我离出发点,也不远啊。这真的就是人生啊。
不久前,五角场镇撤编,成立长海路街道。这个消息,引发了互联网上对“五角场”的集体回忆。
我当然不能说,我不喜欢大西洋百货、东方商厦、百联又一城、万达广场……五角场商圈的崛起,见证了杨浦区历任长官的心血。对老百姓而言,这是好事。江湾的房价一涨再涨,没有人觉得不值。
我只能说,我不太喜欢“杨浦区的徐家汇”。或者说,对“城市副中心”这5个字的意思,理解不深。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在我的记忆里,五角场存在于这样一个年代。满眼都是沿街小店,所有的烦恼,在一瓶啤酒、一份三黄鸡前,消失遁逃。
那个时候,复旦还有充满书卷气的“大家沙龙”,和让五角场年轻人向往的的复旦舞会。两者之间,相差百米,自由而无用。
典型的五角场的夜晚,是在5条马路的外围,找一家小店。一个人,就吃一碗酸豆角牛肉汤。几个人,就把所有的一言难尽一饮而尽。
你可以从无数个角度,仰望那个巨大的彩蛋。也可以驾车,从中穿越。但是,你永远不会清楚,彩蛋到底蕴藏着什么。这就像是上海。
每天有很多人留下。每天有很多人离开。你的青春,也许默默无闻。你的努力,也许一场虚空。你的离开,也许无人关心。
五角场的交通,已经无比发达了。
入夜,杨浦区的朋友纷纷赶来和我碰头。在一家火锅店,我们又喝HIGH了,集体背诵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
狂风卷集着乌云。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
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我们已经过了,对别人奇异眼光唯唯诺诺的时候了。这是2019年的五角场,某种程度上,还有着20多年前的痕迹。
有人失手,打碎了一个啤酒瓶。我看着地上的碎玻璃片,知道它的名字叫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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