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如曾国藩是赵匡胤,安庆就成了现代东方帝都
晚清风雨飘摇的末世里,曾国藩是一面迎风猎猎的旗。实际上他完全可以,把旗帜反过来,与清宫廷里的孤儿寡母对抗,但是曾国藩没有。咸丰末年,太平军攻克长江沿线,占据大半个南方。各地烽烟缭绕,咸丰在吓得浑身发软的绝望之际,竟然把一个不擅兵术的儒生推上炮口。而且他是一个汉人。每况愈下的清廷,派了一个文质彬彬的汉人去对付一群没有文化的野蛮汉人。历史的滑稽就在于瞎猫逮死耗子。结果咸丰赢了。虽然奕詝离世时的眼睛仍不能完全闭上,但至少他为爱新觉罗家族扫除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硝烟,获得了暂且安宁的格局。
太平天国军,来源网络
消灭了长毛叛乱,两江总督行署移设安庆,曾国藩在安庆大刀阔斧建立现代军工业,创建安庆内军械所,兴办教育。文韬武略,两翼齐飞,可以说中国现代文明的代际,始于安庆。此时的曾国藩一手“天开文运”,一手“为国抡材”,一个翻掌即可颠覆满汉。可是对曾国藩来说,黄袍加似乎不曾入梦,尽管他的麾下不少人对灭清复汉蠢蠢欲动。面对虚弱而凌乱的清王室,曾国藩却毕恭毕敬呈上一份详实的平乱奏折,在这份奏折里,我们也看到了完整的“太平天国历史”。我们现在看到的太平天国历史,是曾国藩奏折里写的“历史”,真实的太平天国历史,被曾国藩于“天京”(南京城)一起烧毁,连一片文字的残屑都没有。太平天国的嫡系残渣余孽,流落南方垅亩荒野,最终也都于咸丰末年斩草除根了。
本人曾经因写一部小说涉及太平天国内容,跑遍了长江中下游的战争遗址及附近城市的博物馆、图书馆涉猎有关太平天国的史料或书籍,然而我发现那资料和史书陈述内容如出一辙,只是加工润色、夸张渲染的技法各有不同,皆是换汤不换药。最后我在一部清代文言小说中总算找到了一几段别样的记载,虽是文言小说,毕竟来自当时亲历南京沦陷清朝官员撰写。而我们现在所知的(所有太平天国的史书或影视剧)都是曾国藩告诉我们的。贼的编制与番号;诸王的身世与容貌;贼在何处抢掠,何处建营垒;几月几月,在何处与贼开战,我军如何以少克多,屡败屡战……
嗣后如有记述太平史实者,皆曾国藩语。
也许只有曾国藩知道,太平天国中诸王将相,有的多么昏庸,有的多么强大。也许只有曾国藩清楚,清廷的腐败和苛捐杂税给平民带来多么深的切齿痛恨。也许只有曾国藩清楚,自己是怎样“战胜”太平军的,清楚太平天国真正消亡的原因所在,清楚陈玉成究竟是败给了谁。这就是重兵在握的曾国藩盘踞东方圣地“此地宜城”的安庆,为什么不称帝,为什么最后还要卸甲归田的原因。套用一句现代的话,看透了一切,然后爱它。再说,和赵匡胤之流的野心家完全不一样的是,曾国藩饱读圣人书,从入塾启蒙时,就被儒家“忠君思想”文化深深洗脑。“功不必自己出,名不必自己成”,“功成身退,愈急愈好”。曾国藩认为“人生有穷达,知命而无忧”。
二、 烽火中的儒家品性
曾国藩实在是儒家文化塑造出的一个正品男人。不但忠于皇朝,更慎于家风,可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楷模。烽火岁月,南辕北辙,曾国藩几乎每隔三五日就有一封家书。
信中不说救国安民的大道理,却是琐碎的家事料理与对兄弟子孙的训导。字里行间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警戒,情感真实,语句十分朴素。“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不必锦衣玉食,但使皮袍呢褂”,“吾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从思想开导到生活技法,样样具体。比如督促他儿子纪泽,怎样读书,读什么书,怎样练字,怎样握笔。看汉书有两难处:必先通于小学训诂之书,然后能识其假借字;必先习于古文辞章之学,而后能读其奇篇奥句……还有很细致繁琐的劝勉,大意是:纪泽的字较之前年比,大退,是握笔不当的原因,握笔当距笔根方寸之高,低了字迹虽好看,但不宜练出好字。要求纪泽每日写小楷一万字。如此这番,字字含情,句句滴血,可见曾国藩用心之良苦。而此时,城外硝烟弥漫,曾国藩这样能静,当是儒生的习性。
咸丰二年七月,曾国藩行至安徽太湖小池驿,“惊闻吾母大故。”“余德不修……自知当有祸变,惧之久矣,不谓天不陨灭我身,而反灾及我母”。“一出家辄十四年,吾母音容不可见。”曾国藩非常后悔,认为自己德行没有修好,天报应到他母亲头上。故此曾国藩一边日夜兼程赶赴湖南,一边写信到京城,嘱托子女如何料理京城中的事,然后拐道奔故乡吊祖母。这封信长约两千字,开列十六项,交待儿子纪泽如何处理京城事务,比如怎样把书画收卷,不便携带的送到谁家去存放;欠了哪些朋友的账款,如何归还;家眷出京,走哪条路;孩们回家该穿着什么衣帽,“以便向祖父前叩头承欢。”归乡途中,哪些驿站有他的故友,可便接。惧怕邮路不稳,这封信抄写了两份,两路送京。一路从江西抚台帮助寄往京城,一路从湖北抚台帮助寄往京城。不几日又写一封长约千字,把上次“仓促之中有没有想到的地方”又开列十四项,以嘱咐纪泽。样样周密,甚至驮轿要雇,即须二乘,尔母带纪鸿坐一乘,乳妈带六小姐、五小姐坐一乘,若止一乘,则道上与众车不同队,极孤冷也。”小儿女等,须多做几件棉衣,路上十月固冷,船上尤寒也。
咸丰年间,曾国藩奉命攻打太平军,辗转皖鄂等地,硝烟弥漫,遍地营垒,军饷不能发,粮草不能济,曾国藩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时时不忘读书写信,真是可贵。比及岳飞、文天祥,他更多一层乱世男儿的温润柔肠。读曾国藩一千多封家信,上慰祖宗亡灵,下训子孙勤谦,甚至妯娌和睦也在纸上时时念叨。常以祖父的“三不信”和他自己的八本,谆谆嘱咐。即“不信地仙,不信医药,不信僧巫。”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诫脑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一个曾国藩镇了一个世家的风气,也为一朝文人树立了榜样。曾国藩在安徽歼敌时,与吉安营垒中的弟弟通信,一边叙军情,一边还托弟弟为其寻借书籍。这样的帅才,恒古难觅。
曾国藩本来就是一个文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生饱食圣贤书,“不幸身当乱世,日以杀人为事,可为寒心”。
如今进入科技时代,笔墨离文人都远了,更谈不上写家信。却是今满天满地诗文堆砌,虚华拂面,或论道或娇媚,没有几个说出自己实在的话。想来那些伪善的诗词,华赋藻骈,不过是炫才取宠罢了。曾国藩家书才真正表露了一个读书人的心迹。娱宾遣兴又荡涤人心,不愧一世才华。有人说,曾国藩的家书,是写给外人看的,为辞令、为装饰,留风节,昭天下。我想说,相比于某些帝王诗词,前者才是人性最温暖最敦厚的真实流露,世象大哀,莫过于将现代人的秀,比过去人的情。(作者:孔阳)
曾国藩庆贺太平晏,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