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极望气蒙蒙,泛地浮天海势东。九河下梢的天津卫自古就是重要的港口和交通要地,来来往往千年间,孕育了独特的天津文化。
而在众多优秀的文化宝藏中,相声文化更是其中的明星。无论是天津独特的口音,还是商业繁茂的环境,都为相声的生根发芽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在这片相声的沃土之上,生长得最茂盛璀璨的,又当属相声泰斗马三立。
就像如今在海河边的马三立雕像一样,他已经不仅仅代表着个人的相声成就,从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成了天津特有的文化符号。
马三立雕像
但任何一座泰山北斗,都不是几年的沙粒堆砌就能形成的。
马三立的背后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奋,更有不为人知的辛酸。
用他孩子马志明的话说,老爷子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后半生有多么辉煌灿烂,前半生就有多么的艰难困苦。
马三立是“相声八德”之一马德禄的孩子,在相声世家的熏陶下,语言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早早就刻在了他的基因之中。
在马德禄几个孩子中,他更是练功最刻苦的一个。
晨鸡起晓,院子里就有马三立练贯口、开嗓门的身影;正午当头,他便在屋中背台本、长知识。
马三立
十几年的勤学苦练,练就了一身本领。但那时终究是旧社会,艺人的地位仅仅是“戏子”,而相声更是“不入流”的街头茶馆表演。
纵使有“相声八德”之名,马德禄的家庭依然是入不敷出。
十几岁,马三立就从中学辍学,被迫走上了从艺的道路。
早早离开校园,没有继续学习知识文化,这也成了马先生一生的心结。
以至于直到晚年,他都将自己上学时的书籍保存得非常完整。
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华夏大地,还是长年累月的战火洗礼。老百姓别说花钱听相声,就连解决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
为了补贴家中生活,马三立在街头开始了“撂地”卖艺。
十几岁的孩子站在北京车水马龙的街头,只能默默哀叹自己的命运不幸。
马三立
想在鱼龙混杂的市井街头吸引观众,必须得有过硬的语言本领,更得懂得如何把握受众的心理。
马派相声向来擅长“文哏”,利用巧妙的语言包袱讲明白故事脉络。如果在剧场舞台之上,文而不温、含蓄丰富的“文哏”段子,能让观众捧腹大笑又回味无穷。
可在嘈杂的街头,这样的表演风格就很难的用武之地。初入相声行业的马三立,一样难以适应复杂的演艺环境,一度也心灰意冷。
但在哥哥马桂元最严厉的打骂教育下,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也逐渐摸清了观众的心理状态。
从用词到语调,从音量到包袱,在最困难的表演环境里,马三立的独特表演风格也渐渐树立了起来。
“无派不宗马”,与其说是对马派相声的赞誉,倒不如说是对马三立老先生的最高评价。
而这种艺术风格背后,是对人性的揣摩和观察,是生活艰难历练后的总结和沉淀。
如果仅仅是街头“卖艺”,那也只不过是当时相声艺人的生存常态。对于马三立来说,真正苦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1933年,刚刚成家不久的马三立就经历了人生的巨大变故。此前作为自己相声领路人的哥哥,沾染上了鸦片。随后,父亲又撒手人寰。原本和谐的家庭,一下就走到了四分五裂的境地。
刚刚20岁出头的马三立,不得不承担起家庭的重担。除了照顾自己妻儿的生活,还有接济哥哥和他的子女。
仅仅依靠在北京街头演出的收入,已经远远不够维持生计。不得已,马三立选择了四处游艺讨生活。
从最开始邻近的县城,再到天津、沧州、济南等地,整整11年的时间,马三立就像是被风吹起来的树叶,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演出。
所有的收入一到手中,他就立刻寄回家里。
在外漂泊的苦楚,不是言语可以道出的。
被官兵随意打骂出气、被戏院老板拖欠工钱、被地痞流氓敲诈勒索,这些都成了马三立流浪的家常便饭。
最困苦之际,自己饿到偷一块烤饼,穷到靠路边捡钱凑回家的车票。
外人只知“马派相声”雅俗共赏,却不知这是历经世间百态,品遍苦辣酸甜的愁苦滋味。
在一次次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演出后,马三立终于在天津和北京留下了不错的观众基础。
很快,受到天津一个剧团的邀请,成为了驻场的演员。
有句话叫“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生活没有就这样放过马三立,刚加入剧团没多久,他就被另一个剧团强行挖走,并且雪藏起来。
之后五年的时间,就这样被白白浪费,没有演出,收入也随之锐减。
除夕之夜看着外面的灯火,再看看自己家中已经变卖无几的残破景象,马三立除了流泪,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终于抗日战争胜利,这个汉奸经营的剧团也随之解散,马三立重新回到了喜爱的舞台。
他登上了相声迷最爱的天津大观园剧场,在这里自己十几年的漂泊积累,艺术才华得到了肆意发挥。
一时间,马三立的名号也彻底在北京和天津两地打响。只要是马三立出演的日子,整个剧场都座无虚席。
在马三立独特的嗓音下,一个个包袱环环相扣,台下观众更是笑的前仰后合。每当马三立看到这样的景象,都发自内心的充满了成就感。
次年,他应邀参加了有声电台的邀约,在广播上演出自己的相声内容。
很快,马派相声传遍了整个华夏大地。
历经千帆,马三立终于可以改变自己家庭的窘迫。
更让他欣慰的是,他不再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而是新时代的文艺工作者。
之后十年里,他全心全意投入了相声的传承和创新之上,无数经典作品诞生了出来。
自己也从街头艺人成为了天津市曲艺团副团长,不仅有了稳定的收入,更能抬起头做人。
但老天爷偏偏喜欢和人开玩笑,马三立逗笑了无数观众,可生活却很难让他欢乐。
1958年,国内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大批文艺工作者被定位“右派”。
当时,他们单位被下达了11个指标,平日擅长人际的演员一时间都躲了起来。
而向来不善于钻营的马三立,就成了大家“凑数”的人选。顶着“右派”的帽子,四十多岁的马三立就被迫结束了相声创作,开始下放劳动。
自幼穷困潦倒的生活,早就锻炼了他吃苦的精神和能力。比起生活的困窘,更让他痛苦的是每天被拉去接受无端的指责。
19年的时间,马三立只有寥寥无几的机会能参加相声演出,其余时间都消磨在了猪圈、牛棚。
原本正值精力旺盛的壮年,又经历了世间的众多坎坷,此时正是创作经典作品的大好时间。但马三立却只能屈居在乡村的一屋一院之内,默默做着农活。
可相声早已经不只是马三立的谋生手段,更是他热爱的毕生事业。
即便在条件艰苦的乡下,他依然坚持每天练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舞台的追求。
1961年,第一次平反的浪潮在天津展开,马三立也第一次顺利摘掉了“右派”的帽子。
有机会回到舞台的马三立,很快得到了天乐曲艺厅的认可,重新站在了观众面前。
他还是曾经标志性的作揖致礼,还是从前独特的嗓音条件,还是一样的充满幽默。台下的观众又一次在他的表演中,找到了欢乐的源泉。
看着观众捧腹大笑的神态,听着经久不息的掌声,马三立在台上忍不住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虽然脱掉了帽子,但马三立依然接受着不公平的待遇。
在剧团里,自己被安排了最多的演出,却拿最少的报酬。除此之外,自己的人身自由也处处受到限制。但马三立对此都默默接受,一笑置之。
比起其他的名利,此刻的马三立更享受和观众互动的难得时光。
这样的日子,直到1977年才彻底结束。
或许是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或许是时间雕刻了的他的心智。马三立在别人忙于升迁、忙于斗争的时间里,从来不参与任何的纷争。
本就在生活中沉默寡言的马三立,经历了种种起落后,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任何人有矛盾,马三立都选择置身事外,“不知道”成了马三立的口头禅。
用他自己晚年的话说“二十年来,我从不主动与人说话,也从不主动和人握手”。
重新复出的马三立,迎来了事业的又一次高峰。
在舞台上,他总是身穿一身中山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带着眼镜,笑容可掬。
此时,他的艺术表演已经到了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度。一板一眼都是几十年舞台经验的打磨,一字一句都是阅尽人间百态的体现。
原本可以靠着观众的追捧,去各个国家、地方演出捞金,但马三立却选择了守住自己的一片天地。
每年的儿童节,马三立都会去三所学校演出讲故事。经常在各个养老院参加慰问演出,公益事业成了马先生最大的追求。
“我不是大师,不是艺术家,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艺人,是个热爱相声、喜欢钻研相声的老艺人”。这是马三立接受采访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经历过被人贬低为下九流的日子,也经历过被亲朋好友疏远的生活。马三立知道“相声泰斗”只是身后之名,从艺之路要熬过怎样痛苦的历程,咽下怎样难言的辛酸苦楚。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这句形容习武之人的话来形容相声演员,并不为过。
除了要有练习传统相声技巧,也要有文化底蕴,更重要的是必须要“老天爷赏饭”。
单靠热爱,根本不可能在这个行业有所建树,甚至谋生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所以,马三立一直都严厉拒绝自己的孩子从事相声行业。
他希望自己苦一辈子,能让孩子们走轻松点的道路。
马三立家中一共8个子女,三子五女在父亲的熏陶下也有从艺的想法。
在自己三女儿小的时候,就对戏法非常感兴趣。
有一段时间,三女儿常常痴迷于戏法的变化,在家中练习各种简单的戏法技巧,甚至痴迷到不愿意上学。
为了让孩子认清自己的定位,马三立特地也准备了一个“戏法”让三女儿来参与。
他准备了烟卷、帽子、烟灰缸、钢笔几样物品,让三女儿随便指一个,无论哪个门外的母亲都能猜到。
半信半疑的三女儿先指了烟卷,马三立说“来吧”。进屋后,母亲果然指到了烟卷。
之后又指到了帽子,马三立说“瞧瞧吧”,母亲又一次猜到了女儿指的东西。
三女儿顿时觉得非常神奇,几次追问之下,马三立说出了真相。
每一样物品都对应了一个暗号,所以无论哪个都能被猜对。
“从艺之后,任何一项功夫都要长年累月的训练和积累。戏法没有什么神奇,但你要吃的了摔打受伤的苦。而且,艺术的行当要看天赋,你连这样的戏法都想不明白,以后怎么能做好呢?”
原本对想要放弃学业的三女儿,也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乖乖回到了学校之中。
除了三女儿之外,自己的大儿子马志明和三儿子马志良也希望像父亲一样进入相声的行当。
但马三立知道,相声这碗饭要有老天爷眷顾,也要有能耐端得住。
大儿子马志明自小看到过自己的众多遭遇,也知道这个行业的辛酸困苦。既然他执意要学,又有不错的天赋,就不再阻拦。
但小儿子马志良天生缺少这方面的天赋,直接和孩子说“你脸上没买卖,说相声是糟蹋马家的名声,更对不起相声艺术”。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马志良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早早放弃了这条道路。
马三立先生去世之后,“马派相声”的传人就只有长子马志明。在论资排辈的相声届里,更是有“少马爷”之称。
而马志明也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片厚望,凭借着自己的本事,继承中又创新的演绎了诸如《纠纷》《地理图》《黄袍加身》等等经典作品。
其他的几个子女,虽然没有走到相声的道路上来,但也凭借自己的个人努力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马三立老先生一生艰难困苦,生活最精彩的部分已经是白发之年。但他依然坚持着原则,从没有利用自己的名望给儿女庇佑和方便。
如今的天津不再有鱼龙混杂的乱象,相声也不再是上不了台面的“卖艺”。
马志明
在海河边上,老先生的雕像是天津人投票最高票数的象征,更成了天津最经典的文化符号。
2003年,马三立老先生身体每况愈下,在医院中收到了无数慰问的鲜花。
面对众多访客,老先生让小儿子在门口贴一个告示。本以为会是“请勿打扰”,可老先生却说“本室代卖鲜花”。
即便是生命垂危之际,马三立还是一样的幽默,依然在努力的“逗你玩”。
历经时间洗礼,也会有无数人记得这样的场景:在舞台上精神矍铄的儒雅老者,用独特的嗓音讲着“逗你玩”的笑话,而台下观众早已笑的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