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山间石阶上,游客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他们气喘吁吁,面露难色,不时停靠在路旁休息,双腿颤颤巍巍抖动着。
这时,人们很难不注意到那些躺在一把黄色藤椅上的中老年男性,他们认真刷着手机,看似十分惬意。
轿夫,又叫抬滑杆的人。他们用滑溜溜的竹竿绑扎成运载工具,将那些旅途中疲惫的游客送到指定位置,以出卖苦力来获取一定报酬。随着旅游业的高速发展,滑杆轿夫已经成为一种特色服务。
在8月份的一条网络视频中,一位旅游博主在重庆武隆天坑游玩时,因想照顾轿夫生意选择坐轿子上山。视频发出后,该博主遭到网友指责:“大家都生而为人,你凭什么花钱践踏他的尊严。”
在朴实忠厚的轿夫眼里,游客乘轿却是一件“你出钱我出力”“两全其美”的事情。
暑期临近结束,庐山风景区游客较以往少了很多。从三叠泉风景区山顶到山脚,很少看到游客选择乘轿。悠闲的背后,是这些“下力人”又没有收入的一天。
8月28日,一名轿夫将竹轿停靠在三叠泉风景区的石阶上。图/九派新闻 曾宪雯
以下内容为受访者讲述:
【1】我是靠抬轿起的家
殷逢元 61岁
我今年61岁,曾做了20多年轿夫。说实话,我是靠抬轿起的家。
我有四个兄弟、两个姐姐,早年,我们和父母住在老式平房里,一人一个房间,那时老屋的瓦,每到下大雨就会漏雨。
我抬轿赚了钱,在宅基地建了一栋房子,盖了两层,那时花几万块钱就能做两层楼。后来又盖了一栋三层的房子,到了2010年,又帮小儿子盖了一栋带地下车库的房子。因为两个宅基地放不下三栋房子,第一栋平房已经用挖机把它铲平了。
我1979年从学校毕业,抬轿前在生产队开拖拉机。后来去开货车,又去当中巴司机。
那时在外面做事,5块钱一天。开车就是帮别人拉砖盖房子,上半年天气热,哪有几家人做房子。到了下半年,才有一点事做。
20世纪80年代那会儿,三叠泉还没开发,只开发了二叠泉。那时家里穷,也没事干,好多游客要去山上看看,我们就想到可以背人。比如说,你带个小孩上不去怎么办?我们来帮忙背。我们这个村庄,几乎都是抬轿子的。
开发后第一天,去了十来个人背小孩,大人背不起,回来就腰疼得厉害。第二天,发现这样不行,就拿个藤椅,在山上砍两个木棍,用绳子把它扎好,从山间的野路爬上去,连台阶都没有。
到了二叠泉才有台阶。我记得一共有900个台阶,两人一伙,抬多长看自己体力,能抬远就抬远,抬不了就休息。
很多人考虑坐轿的安全问题,坐在上面害怕,其实坐上去了走一段路,他就不觉得害怕了。我们没事的时候也抬着玩,两个人抬,一个人坐。
我抬过最重的,是一个三百来斤的男人。我们四个人来,抬轿的时候,我们心里都有数,会保证安全。不管是什么人坐,不管是几层,我们都会帮你抬上去。
每年从清明节开始,我们就上山抬轿,天亮了就吃饭,吃完饭就上山,有的人早上骑摩托车,放在山脚下,下午回来骑车回家。一直到下半年,12月份开始下雪,我们就不去了。
习惯了就不觉得吃力,但过年在家里休息不干活,有次大概两个月没去抬,到了清明再上去,第一天回来之后,大腿难受,晚上上厕所都蹲不下去。要是下楼梯,两只手要扶住楼梯扶手才能下来。基本要一个星期才能慢慢适应。
早先,我们轿夫之间会抢生意,争地盘。看到有人来管,就全部躲到草丛里,等他们走了我们再抬。现我们都办了营业许可证,由园林处统一管理,允许我们抬轿。
我们成立了抬轿子的轿队,选一个队长,然后开始管理。大家就是合伙,比如今天一共抬了1万块钱,去了100个人,大家就平均摊,把税除开。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的模式。
前几年没疫情的时候,这里人多得要命。坐轿最少得500元以上,游客多的时候,我们每个人一天能分到1000元左右,现在疫情,来庐山的人也少了。
50岁以后,我在镇上开幼儿园校车,每个周末还是会上山去抬轿子。现在过了60岁,驾照降级开不了了,也不抬轿了,就开自己的车在景区接送游客。
我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我教他们说,得读书才有出息,读书才有出路,不要像我一样做体力活。
抬轿的年轻人很少见了。我们那个年代,年轻人在外面没事做,挣不到钱。现在年轻人不愿意去抬轿子,外面打工的工资就挺高。
俗话说,低头抬轿,不是好料。年轻人听那样说,都不想去,都是年纪大点的才去。
我们那时候是家里太穷了,要想一家人的生计,要挣钱。抬轿来钱快,早上去,晚上钱就到口袋了。所以为什么不去呢?如果当时要考虑别人的看法和评价,不去了,那我到现在还没做房子呢。我们就是这样想的,名声再不好也要去,因为家里这么多人等着吃饭。
在我看来抬轿和坐轿都没有什么。人家没有高人一等的考虑,只是走不动了,上不去,也能给得起钱,需要坐轿。我们要抬轿赚钱,人家给我们钱,是两全其美。
8月28日,三叠泉风景区内一空置的竹轿。图/九派新闻 万璇
【2】这是自由职业
吴屏 52岁
我没抬多久,才四五年,来的时候四十七八了,六十岁就都要停掉。
这里的轿夫,都是海会镇各个村里的。有的人长期在这里,平均一个月也有三四千块钱,他们天天来,以这个工作为生。
我来得少,就是搞副业,礼拜六礼拜天没事就来。在家里要不就是打牌,家人支持,家里蹲一天一分钱没有,在这里能赚一个算一个,可以买点菜。没抬就在这里玩一天。
这是自由职业,今天来了明天不来也可以,后天再来也可以。抬的时候家里来电话,有事随时可以走,头子把钱算一下,该划给你的就分成给你,都是当天结钱。
我(主业)是在厂里做充电宝,一个月四五千。抬轿说不准,高峰的时候一个月能有千把块钱,前一段时间礼拜六礼拜天搞了五百多,不搞这个副业,五百多就没了。人多的时候一天抬十五趟的都有。
去年“十一”的时候抬了一天,那天有650块钱,是最高的时候。那时人多,坐轿的人也多。现在暑期已经过了,生意不行。马上要开学,学生都不敢出来了,有时候一天一二十块,有时候一分钱都没有。
价格也不是一定的,你说多少钱我说多少钱,谈好了就可以上轿,好多砍价的。我们450块从三叠泉瀑布抬到下面双溪桥,三千七百多步台阶,赚的钱大家平分。
我们有六波人,抬一段,下一段的人再往下抬,都是换人的,不是两个人直接抬到顶。
坐轿的有往上也有往下的。有钱的人过来玩,不想走路了就来坐一下。我们是来赚钱的,他们出钱我出力,并不觉得坐轿的就比我们高人一等。有人实在走不动了,这200块钱也花得起,我走不动了抬我上去我也愿意。
年纪大一点的,儿女肯定劝老人坐,孝敬父母。小孩走不动了会坐,还有那些腿脚不方便的。有实在是身体不舒服的,看着他走路不行了,就问一句要轿不,便宜点把他抬下去。我们不强行推,会被投诉。
今年往下抬了一个二百一十八斤的,我抬不动,往下都歇了两次。那个男的开始说他两百来斤,后来抬到双溪泉,我说你到底多重,他说我二百一十八斤,把我吓得要死。他们最重的抬过二百六七十斤的,四个人,两个人抬,两个人扶着后面。
抬轿的竿如果用的久了,日晒夜露,干了可能断。去年就有,别人在前面抬,我跟在后面。这个(轿竿)断了,人慢慢倒,我把人扶起来了。
当时吓到了。这个男的请了一个人坐,价钱也不高,两三百块钱,两个人的轿子钱他都没出。他要去验伤,我说他其实没摔倒,我扶着他。随便检查都要上千块,我们就跟抬轿的人说这钱你们两个出了算了,那天他们两个算是白做了,本来能分到两百多块,只分到了二三十块钱,那样就完事了。
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都有保险。我们每年都换竿子,看到重的人就拿新的,轻一点的就拿去年的。抬的时候都是把前面的人吆喝开,把人摔了、撞了就麻烦了。本来赚不到太多钱,把人带到医院检查又要花多少钱,路上慢点,实在是太重了都不敢抬。
8月28日,三叠泉风景区内,吴屏与他的竹轿。图/九派新闻 万璇
我们家四口人,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老婆没做事,在家带小孩读书。
现在怎么说压力呢,这个也是管不了很多的,以后的事哪说得定,人都是过一段算一段。有事就做事,不能贪玩,不能天天在家打牌。
我们这个班子一般都是四五十岁,也有六十岁挨边的。年轻的都有四十岁,二三十岁他不会来的,这里也不是好搞钱的地方。
本地年纪差不多的一些人去厂里上班,也有好多不想去。厂里待不住,要很守规矩的,外面很自由。他们身体好做苦力,一天赚五六百,我们身体差一点,吃不消,搞苦力别人也不会要。
九派新闻记者 曾宪雯 万璇 江西庐山报道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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