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利川清江人才)
夏季的天气总是这般多变,雨说来就来,却又转眼放晴。暖阳高挂,远山含黛,凭栏望出,城西的甘溪山巅飘着一层如烟薄雾,衬得似仙境般迷离。想起山中那幽景,在夏日的雨后,定别有一番空蒙韵味。明明身边几多俗务牵挂,脚步却又不自觉朝了那方向走去。大约十点,已置身在了山脚。
山野里的空气果然清新得很,正拔节生长的玉米叶子上滚动着雨滴,在阳光下格外透亮。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声声鸟鸣更显清越。抬眼望那山,愈加清新曼妙,正似兰汤出浴的女神般,别有一番风韵。
与甘溪山结缘,算来也有二十年光阴了。那时我正在山脚下的师范学校求学,周末的远足里曾与一名同学爬到了山腰。那时的车路并未浇筑成水泥,路边多杂草,更衬出山中之幽静。一路闻鸟语嗅花香,心境也自有一种悠然。记得山腰有一处平旷的坝子,大约是供人停车赏玩之用,走到那里,能将整个利川城市之景尽收眼底。学生时代的远足,总有些散漫的随意。想见的景色已然饱尝,便不再有登临山巅的冲动,短暂逗留后,想着食堂的晚餐将要错过,便沿原路慢慢走回。这一趟行程全是徒步,大约也费去了大半天的时间,所以至今仍清晰记得。
毕业之后数年里,因一直困守于偏僻乡野,偶尔进城必是一堆俗事,行色匆匆的奔波里,倒再不曾有机缘一了登临之愿。之后的年月,尘世中的浅行,脚下走过的名山大川也渐多了有一些,于本乡本土的甘溪山,却是经常想起却不曾亲近,倒似是夙债难偿那般。
2012年,初从乡下考试进城,算是成了小城的一个常住民,闲暇的时间慢慢多起来,有个周末,骑一辆破旧摩托车,仍然爬到山腰处,回望这座由陌生渐熟悉的城市,想起那些远逝时光里的诸多旧事,心底涌起几多感慨。想这半生里,几多磨折飘泊的道途,竟隐隐生出苍凉之感。
诉起甘溪的韵味,最可道的要数其幽。因为是五十年代末期开办的国有林场,杂生或人工种植的各类林木早已蔚然生秀,行走其间,已有遮天蔽日之感。山中林木多柳杉,枝繁叶茂,交错相杂,即使是最闷热的季节走进,也会凉意顿生。培植最见特色的当数林场旁边的状元大道了,顺着山势,上千米的笔直大道从林场一直延伸到下方的状元湖,两侧,一色柳杉整齐布于道旁,似列队的士兵般威武雄壮,此间行走,森然之感随之袭来,幽幽然,悠悠然。想起林场成立后的数年间,各路工人于此常住,手植下近两千亩的梨、茶、竹、日本落叶松、黄连等多种经济林(圃),日复一日的枯寂岁月里不知掩藏着多少艰辛,心中崇敬之念顿生。
林场位于山巅平旷处,青石台阶覆满青苔,处处透出沧桑之感。上世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的近二十余年间,是甘溪林场最热闹的时候。繁盛之时,林场职工加上各地前来的下乡知青竟有近百名工人,于此空寂深山,实已算是热闹非凡。各类功能房、健身区域齐备,石砌花园里,是林场工人们手植的各类的苗木,早已亭亭如盖,只是亲手种下它们的主人们,早已在各自的人生道途中散落天涯。
林场有年代感的建筑要算那两栋知青楼了,即使放到整个恩施地区,也算是保存最为完好的知青建筑。两栋土木结构的老屋隔着一块铺满青石的坝子相对而立,灰瓦白墙,木廊吊脚,屋内以厚木为底,薄杉木板为顶,干净整洁自有古朴韵味,虽经几十年光阴,仍难掩昔日辉煌。来来去去间,有数百名知青于此工作、居住。知青的上山下乡是时代的产物,也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奋斗史。十六七岁的年纪,远离热闹的城市,怀揣着各种梦想而来,栖身此荒寂山巅,于此山巅种下林木的同时人生之梦也随之生根发芽。
当年于此演绎的各种知青故事,在不同的场合总是很容易的听到,几多悲欢,几多离舍,有人在这里扎根一生,有人在这里短暂停留,有人收获了爱情和家庭,有人遗失了青春甚至生命......他们手植的林木幼苗早已成林,却不知当年的人们,那些朴素的梦想是否也随之生长得茁壮。行走于木廊上,随处可见当年知青题写于壁间门廊处的打油诗,字里行间仍可读出澎湃的年少激情,也有一些难以掩藏的深深寂寞和压抑,伴着林间的鸟鸣声,轻叩心房。
状元大道下方的翠竹林间,有几所垒得规整的旧坟,同行的老谷是林场老职工,熟知各类掌故。他告诉我,这里葬着的都是林场曾经的老工人,每座坟茔都有他的主人和主人留下的故事,老谷一一道来,如数家珍。这些长眠于此的人们,有的寿终正寝,有的是盛年而逝,还有的,死于寂寞山林里无从抵抗却又难容于俗世的爱情。寂静空山,故事融进现实,林间雀鸟声声,眼前竹影摇曳,那些远逝年代里的各类悲欢恍若昨日重现,俗缘难舍,对错莫论,空山之间,痴男怨女的多情故事自有其生长的土壤,爱也好,恨也罢,此中滋味,唯有自知。想这世间,有的人生旅程一帆风顺,有的却跌跌撞撞,各种际遇正如这山中的阴晴的天气般莫测,念及此,心内忽涌起一种感怀,只不知这人世,为何总生着那么多缺憾,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能算得上是圆满。
因为植被很好,甘溪山中的好水自是随处可见。林中小溪沿路蜿蜒,淙淙有声,流水汇集处成两处好湖。一名状元湖,被一圈翠竹林包围着,实是一处风景绝佳之地。另一处湖无有名字,水比状元湖更显清澈,历来都称无名湖,林场老谷却叫它仙女湖,细问起,也并无有由来,大约是为了配上状元詹邈,两相呼应故此而名吧。
在甘溪山,詹邈是个无法回避的名字。历史上的利川名人詹邈,生于1054年,卒于1089年,只活了35岁,是利川铜锣坝人,胸怀大志,机敏过人。据《利川县志》所载,詹邈少年贫寒,却一心苦读,后赴汴京应试,于宋元佑三年被宋哲宗钦授为博学鸿词科状元,回乡途中却为奸人所害,归葬于甘溪山北麓杨家沟。关于状元的传说由来已久,而今能见的遗址仅有状元坟和状元屋基,掩于长草丛中,荒草萋萋,竹树荫蔽,与状元的身份相去甚远,亦可见詹邈故后的凄凉。在山间,另有状元湖和林场状元大道,皆为后人附会而取,一如千年口口相传之下,到后来竟见诸本地史迹的状元廷试对答语录般,真假难辨。
詹邈到底有没有真的中过状元,从北宋的史迹里去查证,的确并无可。《詹氏族谱》里选录了一首他的七律:圣代文章百世雄,累科取士有奇功。诏传北阙衔丹凤,书到南阳起卧龙。杖藜曾登天禄阁,桂枝已种广寒宫。鳌头寄与同年友,此去云霄有路通。诗并不算好,至少,达不到我们对状元的期许。但置身于此青绿山水间,却要去探查这个被历代利川人奉为文人榜样的状元的真实性,倒是有些胶柱鼓瑟般的迂泥了。真实也好,杜撰也罢,并不影响詹邈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千百年的传颂间,他早已成为这座山这座城的文化灵魂,在本地文人心中,也早已如这方葬着状元之身的甘溪山一样高矗心头,如信念般历久愈加澄澈。
“甘溪积雪”作为利川古八景之一,美景盛名历来已久。书写利川甘溪之景的诸多诗作中,清代进士王三锡、张定模和徐崇文的诗算是很有代表性的了,写山水风光不仅文采飞扬,且意境悠远。王三锡来甘溪的时间应该是很多的了,且应是有多次雪中上山的经历。“一片寒光雪满溪,随风飘荡逐高低。春归柳絮余芳径,月上梨花陷玉蹊。净处漫同红雨落,淡中好共白云栖。何须更羡琼瑶岛,仙路依依望不迷。”那时候上山的路并不似如今这般通畅,想来顶多是青石小径,在雪中前来定是艰险无比,称仙路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位诗人徐崇文曾经在利川做过训导,职责是辅佐地方知府,为基层官员编制,主要负责教育方面的事务,当时利川的文昌宫便归他掌管。徐训导的诗空灵悠远,意趣隽永,很见功力,他笔下的甘溪雪景似乎风致更盛。“乾溪深处漫停车,春去犹堆六出花。明月照来寒有色,回风剪就皓无涯。诗吟驴背肩频耸,茶品龙团味倍加。到眼皆成银世界,寻梅莫辨路三叉。”深山林密,积雪深覆,大约也有迷路的经历,骑驴赏雪的快意还是大过一切,让这位老训导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快乐,至于那寒气和驴背上的颠簸倒被忘在一边,梅花有没有寻到放下不论,这份痴傻和可爱,也算文人所独有的酸迂的惬意吧。
离林场驻地约五六里,山间有寺名静慈寺,与佛宝山白云寺一起同为川鄂名寺。因为路途较远,车行不便,倒是未曾亲见,听同行诸人说起,断壁残垣间,留迹颇多,还可想见昔日香火之盛。山门处有一联仍存:净似太古有缘山色来佛寺,慈即神仙无限风光放甘溪。大约撰联之人也是名士,笔下自有一种气度,隔着千年的时空,仍是呼吸可闻。
甘溪盛境之地,藏古刹本在情理之中,只可惜所知人并不是很多,其实世间事也总如此,一如甘溪的清幽山水,一如林间的状元传说,一如古寺的钟响悠然,其实山水和故事一直都在那里,凡俗人循山看水,寻宝者访古探秘,痴傻者凭吊古今,不过是各取所需,求得心内的自足和惬意罢了。
来源:湖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