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人说“人生如逆旅”。所谓“逆旅”,就是旅馆、客舍。意思是讲,人这一辈子,如同暂住于旅馆。这个夏天,我沿青藏线和川藏线,每天换一家旅馆,狠狠体验了一把“人生如逆旅”。
一个雨夜,天地漆黑如锅底,唯一光源是车灯。我们盯着导航,小心翼翼绕了两圈,才找到那个“山庄”。通往旅馆的路太隐蔽了。爬上坡顶,仍无路灯,黑暗中仅一幢四面玻璃的房子,像梦中明亮的单位食堂。我们互相发问:“这是酒店大堂吧?”
大雨如注,我们狠狈跑进玻璃屋。唯一的前台姑娘,拿出一本4开的大簿子,一笔一画登记信息。一路行来,这是首次遇上手工登记。同伴嫌慢,干脆接手替她写。姑娘是成都人,东一句西一句,跟我的旅伴攀老乡。
接下来,就是进“山庄”之后疑问的延续:“我们的房间在那里?”姑娘翻开一本画册,指指其中一幢平房,说,就是走廊有茶几的这一幢。于是我问怎么走,怎么进门?不料,正笑嘻嘻的姑娘,突然把脸一绷:“不会自己找吗,要我走到那里指给你看吗?”这种诡异变化的情绪,让我们几个老江湖如受PUA,一时无语,乖乖出门上车。
雨还下着,我们坐在黑暗中讨论方向,摸索倒车,拐了两三个弯,终于找到屋子。房间面积很大,是川藏线上碰到的最大房间。作为标间,居然用的是两张双人大床,三个床头柜,一对罗马式大沙发;此外,还有整面墙的橱柜、一个豪华梳妆台。总之,贵族之风,溢满室内。
卫生间则面目迥异,近10平米面积,呈现原始古风。铺地瓷砖,粗劣不平。破旧的马桶、淋浴、盥洗台,雄霸于曲尺形格局的三个点上。同伴洗澡毕,我一脚迈进凹凹凸凸,如巨人踩在的湖泊和高山,最深处几乎淹没鞋面。地漏堵塞,外头黑灯瞎火,找服务员显然不可能。这一夜,我们如古代打更者,只要有人进去,另一人就赶紧叫道:“小心滑倒啊。”
次日起床出门,走了几步,回望昨夜的魔幻空间,一个惊喜跃入眼帘:屋后就是雪峰在闪耀,山腰云雾缠绕,山顶莹洁而神秘。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进了“玻璃食堂”。还是昨夜的姑娘在当班,又重演昨夜的老戏码。先是笑嘻嘻,后来又翻脸,让我们吃了一顿堵心的早餐。细节不值得详述,临走我试图缓和她的情绪,笑着挥手说再见,但她只是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真是神秘的旅店,神秘的人啊。
(二)
318线上,旅人络绎于途。至少有一半的车子,都粘着“此生必驾318”的车贴,这也等于对旅馆一路昭告:“此生必住318。”旅馆有限,住客无限,老板想不跩都不行。
县城某酒店,房间在无电梯的四楼,关键是卫生间还是蹲坑的,就这样定价还要400多。想换房?没有。老板是个面目晴朗的年轻人,他笑笑:“要换房间啊,那快点给别的店打电话。”口气嘲弄,隐隐有无形压力。果然,次日听说,此地昨夜有200多人露宿街头。
记得在欧美旅行,不少旅馆的桌面或抽屉,都摆放着一本圣经。109和318沿线旅馆,也有一个共性。他们的Wi-Fi密码,使用的全都是8个8,这是国人通用的发财密码。有一家酒店,用的是“弥散式供氧”,密码也是8,电话拨4个8,就自动供氧。到处都是8,似也符合市场规律。研究旅馆的社会学家说,在旅馆里面,性、阶级、劳动的规则都可以打破,并暂时重塑。从这个角度说,318沿线旅馆,也算是给旅客重塑平等关系。哪怕你开着百万豪车,说没有旅馆那就是真没有。
旺季房间的紧缺,让老板们结成旅馆“卡特尔”,彼此有一种“潜默契”。有的毛巾薄似纱巾,问浴巾在哪儿呢?“我们不提供。”有的装修时尚,有北欧简约风,进门却有一股尿骚味。还有的说提供早餐,只是吃个白米粥馒头、咸菜花生,但却另外结账,每位28元钱。
一路行来,最喜欢的是巴塘一家客栈,它位于县城边缘。这家藏民开的客栈,是我们数千公里行程中,唯一为客人搬运行李的小旅馆。三层藏式小楼是木制的,木纹泛着年深日久的浅金色,透露着主人为它投下的心力。夜色刚降临,同行姑娘就忍不住爬上屋顶,仰望高原的星星。马路对面霓虹灯狂闪不已,这边沉静如秋夜的一棵树。
(三)
318国道有着全球最壮阔的景观,车上就足以喂饱你的眼睛。多数游客晓行夜宿,一路颠簸,住下就乏得不爱动弹,往往不再往城镇深处探索。
人类喜欢选择河谷为定居点。在八宿县,我们后来换了位于半下沉式楼房的一家旅馆,从大堂看旅馆与318路面齐平,找房间却得向下走。房门之外是个大院子,抬眼就是高峻入云的大山。八宿县的简介上讲,318国道穿城而过。我以为目力所及,所见即所得。
其实,我们是住在河谷的上沿。所谓“318穿城而过”,仅仅穿过了河谷这半边。晚上接近8点,斜阳依然灿烂。我独自散步,本也打算来个“穿城而过”,但中途拐上了一条与318垂直的新路。这才发现深谷大河两边的八宿新城。怒江涛声隆隆,山坡陡峭近于垂直。站在路边观景,最近楼房的四五层楼,正与我视线平齐。二十来米开外,新房的窗帘,被风吹得呼呼响,客厅里有个孩子跑来跑去。
我一会儿看看窗里的孩子,一会儿望望对岸和远处的楼房与桥梁。那种感受,像观赏一部电影大片,特写镜头与上帝视角,在不断切换。人类在高原群山中,是那么渺小又那么伟大。
旅馆安置身体,但可能也暂时禁锢灵魂。幸亏我从旅馆溜号,才在市镇边缘,数次邂逅奇观与惊喜。在如美镇,也是黄昏时刻,我独自逛到一条咆哮着拐弯的大河边。两岸笔直如刀削斧劈,只觉得它壮观得不同寻常。四下无人,走过桥碰到一位大叔,我顺口问,这是怒江吧?大叔奇怪地看了看我:“这是澜沧江啊,是它进云南前的一个大拐弯啊。”
进出一家旅店,就是度一段人生。沿线旅馆的许多不快,来自于大家都想做“一锤子买卖”。开店的认为,你不可能再来了。住店的也自忖,这么艰险的自驾,还会再来吗?说穿了,双方行事的基础,都在同一道德水准上。一不小心,这里就成了有些人秀下限的地方。
在八宿住店,门外就是停车场大院。次日天刚亮,就有客人不断大呼小叫,更无语的是,喇叭声声催人急。旅人早起赶路,可以理解。所谓“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古代早起的旅人,都是静悄悄出门的。而今的早起旅客,如果我是小学生写作文,肯定要用“红旗猎猎,战鼓隆隆”来形容一下。
哎,你每次进出旅馆,都是在给你的人生照镜子。在大都市如此,在最偏僻的高原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