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震后的第二年,我们去了绵竹汉旺纪念馆。刻着记忆的摆钟立在楼台上,两根静止的指针停留在两点二十八分。母亲静静地站在钟台下,佝偻的背和外八字的脚显得她十分沧桑。她淡定地对我说拍个照留个纪念吧。我想了想说,不要。于是母亲站在楼台下给自己拍了一张,满布皱纹的脸和惨白的楼面相互映衬。
回来时,她带着淡淡的微笑。走过痕迹都抹在了时间的过往中。2008年5月12日,那天只有她在家。我家的房屋的建筑面积其实很小。两间寝室,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间客厅,再加两个猪圈和一间杂物间。正房是白墙黑瓦,虽然不大,却干净明亮。房外是苍翠欲滴的竹林,安静清幽。猪圈是土坯建的,矮小,也不透光,猪圈上方还总是架着木柴。地震时,母亲正在午休,睡得很香。那一刻,只一两分钟,桌椅上下颠簸,左摇右晃。母亲瞬间惊醒,她凝视着周围的一切,连冰箱都跟着颤抖。忽然,客厅正梁上一块大石板受到巨大拉力分裂变形,母亲拔腿冲出大门。顷刻间,左摇右晃变成了地动山摇。摇晃的墙左右发泄着,想要挣脱束缚。她傻傻地站在红色大门前,像孩子一般迷茫无助。“哗哗,哗哗”——墙像流水般冲了出来。晶莹的泪顺着她脸颊滴到土里。她蹲着,抱着膝盖,紧紧地咬着牙。
学校里,我刚从宿舍悠然走到教室,准备上课。手上捏着父亲买的芒果。刚到教室,发现课桌左右摇晃。后桌吼着,“你在晃啥呀?”“我没晃呀?”“地震了,同学们快往外跑。”历史老师正一只手用力地扒着教室门框,身体后倒,脸色刷白,咬紧牙关。又竭尽全力吼着:“地震了,快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们,双脚发抖,内心瑟瑟,连忙冲出教学楼。跑到教学楼下,呼吸着夹杂着尘土的空气,内心一片茫然。想到母亲,赶紧打小灵通,但并没有一点信号。那一刻,在闷热的夏天,我仿佛有了冬天的感觉。
父亲在工地上,新建的高层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地震。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奔回家。回家后,抱着不知所措的母亲淡定地说了声“别怕”。又赶紧跳上摩托飞奔到舅舅家和舅舅商量。舅舅有汽车,由舅舅接在城里上学的我。他去接在镇上上学的妹妹和在老家的外婆。学校操场上的呼喊声已经混成了一片。我从一片呼喊声中识别出了那一个熟悉的声音。“走,快回家了!”随后,我回到了家中。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爸爸用木材搭建的小窝棚里,竹篱笆,木夹栏。那夜下雨很冷,雨点拉得很长。小棚里,一家人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父亲很乐观,是典型的四川人。他依旧淡定地笑,冲我们说:“多好,全家都在!比起其他人真的很幸福了。”我试图保持和他一起笑。母亲呆呆地点头。其实,震后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似乎都经过跋山涉水。在破碎的瓦砾面前,我看到一个老男人的身影。破旧衣衫下再也掩藏不住他不再坚毅的双肩。灰发再也掩藏不住他新长出来的簇簇白发。我躲在一旁,咬着嘴唇看着他。柔弱的情感在无人时才显露出来。他下垂的眼角多了几分湿润。
后来,江苏援建人民给我们送来了帐篷,比自己搭建的简易窝棚温暖。因为不漏雨,再不用担心打湿床褥。父亲一脸幸福地说:“孩子,你要学会感恩!”再后来,我们又搬到猪圈里,猪圈防风,保暖性又比帐篷更好。收音机里不断回荡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父亲又乐观地说:“看,我们的生活条件又比之前好了。等我们新房建好后,我们将多么幸福。”那一年,我上高二,学业紧张。在农村院坝里,打着电筒,搓着手,翻着书,做作业,手和耳朵冻得通红。那微弱的光下,父亲和母亲时不时偷偷来看我。
新房建起来后,曾经的家变成了我们的自留地。芳草幽幽,又萌发了新的绿意。弯弯的田埂,平平的田地。田里父母种上了我最爱吃的蔬菜:豆角,西红柿,小青菜……每次回家,我就在里面转转,十分惬意舒适。偶尔小番茄或者小黄瓜成熟时,便随手扒下一个,往嘴里塞。“洗都没洗,就吃。”母亲叮嘱我。“自家种出来的有机水果,又甜又干净,还用洗?”我边笑边说,“家里的地,我最喜欢这一块,种出来的水果最甜。”
父母总是笑着说,我们经历的确不一样的,我们是幸福的一家。十年后,我成为一名教师,还组成了幸福的新家庭。回娘家时,还会提起地震,大家都滔滔不绝,这就是时光的治愈。时光在我青春岁月中洒下了不同的芬芳,我学会了爱和感恩,懂得了惬意,更明白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