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一天,这是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沿着长长的石径,九位从河南来的烈士家属踏进了麻栗坡烈士陵园。一幅肃穆而动人心魄的画面展现在面前——
这里,青山处处埋忠骨,多少祖国健儿战死了,战死在新中国古老的土地上;这里,墓碑挨着墓碑,山峰连着山峰,组成一道不屈的新长城。
时值清明节过后不久,每一排墓地都装点着花圈,还有一首首诗歌,悼念着这些身穿“国防绿”躺下的年轻人。松柏丛中,细雨打湿的纸上,有这样一首诗:
静静的,你们躺在这里,如梦的山野,奏起无声的壮歌!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覆盖在你们墓顶,是你们的躯体撑起了她……每一个躯体,都是一块放倒的丰碑;每一块墓碑,都是一个不倒的躯体;每一座坟莹,都藏着一个生与死的故事,都有一段永不消逝的青春!一段历史的缩影被战火烧红,烧不死的石碑岿然屹立,仿佛还在倾听,倾听祖国的召唤声……
接待室里,烈士陵园的负责人田秀兰,讲述清明节那天的情景:战争无情人有情,成千上万的各族群众,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烈士扫墓一一
墓前,出现一幢幢纸扎的小房子,饱蕴着壮族同胞的深情;
碑旁,摇拽着红艳艳的攀枝花,代表着回族老乡的心意;
方堆间,一圈圈素洁的花环,是撒尼族兄弟从大山里对烈士带来的怀念;
坟头上,供着洒菜杯筷,这是白族人民最崇敬的奠祭……
依照当地风俗,长辈是不给晚辈烧纸的。可这天,来了几十位老太太,许多已年过七旬。她们跪拜在一方方墓前,剜心般地哭号着,履行着传统祭礼。黄纸,点燃了;鞭炮,炸响了。在这死神统御的墓地上,升腾起我们古老民族的精神之光,以其不竭的活力,映照着浩浩山岭。
听了这些介绍,烈士的亲人不再抽泣。“他们说的都是实心话啊!”烈士梁记木的父亲梁大爷擦着眼泪,劝慰他的乡亲:“咱们别再哭了,咱们哭了不是一天两天,哭了一年了啊!”带着他们这一辈对祖国的苦难历程的特殊理解,梁大爷感慨地说:“这世道是比旧社会好多了啊!为国尽忠,受那么大的尊敬。”
在烈士马保卫母亲的眼中,村里的大队支部书记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她说:“在家里,大队书记死了,也是一把骨头埋掉,没有人去看的。俺儿子死了,还有那么多人来给上坟。就是我们老辈死了,也都享不到这个福的。”
“是啊!”烈士刘建民的老父亲接口说,“咱们养儿子,就是为国了。这样死了,是好事,不是赖事……”
吊唁过以身许国的烈士,一位人民教师正打算向老乡们告辞,又见梁大爷掏出两封信。他问这名教师,知不知道这封信上的地址。教师一看,上面写着:“云南省麻栗坡县落水洞村”。
这是怎么回事?
梁大爷说:“俺来云南才知道,有两位房东大娘,一位叫刘盛清,一位叫赵明兰。俺儿子牺牲了,家乡太远,没有亲人来看望,两位老人就来给俺儿子烧纸、哭坟……俺听了,心里怪难受,俺说啥也要见见她们,谢谢她们。”
这位教师被平民百姓内心的挚情深深感动了,主动跟粱大爷同行。
崎岖山道上,刮干净胡子的梁大爷,背上带着历史的伤痕,脚上沾着昨天的泥泞,身上则穿着卖了责任田里的粮食后,买回的有生以来第一件粗毛呢中山装,他迈动着坚实的步伐,走啊,走啊,走向前去……
路弯弯,雾漫漫,在地球上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他们终于找到了落水洞村。山民们说,半坡上那幢旧土屋,就是他们要寻访的刘大妈家了。
他们呼呼喘息着,爬到了土屋门前,见到一位身穿补丁农裤、赤着双脚在做活的老大伯。他是刘大妈的老伴尚大伯,听说梁大爷就是烈士梁记木的父亲,尚大伯激动地讷讷着:“……那么远的路,还来看我们……”
两位老大妈走来了,含笑凝视着从未见过面的远方亲人,岁月烙在她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现在都透着无限的深情和善意。
手——河南农民结满老茧的手,云南农民结满老茧的手,久久地紧握在一起……
坐在农家的小竹凳上,老大妈告诉他们:梁班长这些解放军,见到我们老百姓,大爹大妈喊得好甜哟,这些清清秀秀的“娃娃”,人又勤快,搞完训练,还帮我们种包谷、砍柴……硬是样样活路都抢着做啊!
刘大妈十九岁的女儿说:“莫看梁班长那么勇敢,人最老实了。他见了我们姑娘家,从来不说别样话,还脸红;住在家里,老长时间不好意思跟我们说话。”
“我们当真就像是一家人啊,”刘大妈回忆着:“有哪样好吃的东西,我们都互相想着。‘娃娃’们衣衫湿了,我们烧起火来给他们烘干……”
大妈充满感情的声音抖动着:“……我说,莫要谢我。你们这些‘娃娃’,从多远的地方来呀!不是为国家大事,不是为保护我们边疆老百姓,也不会来我们山沟沟。你们的家那么远,见不着亲人,我们就做你们的亲人……”
1984年4月底的一天清晨,一群结实的小伙子,头戴钢盔肩挎枪,挺胸站在大妈面前,老大妈们,一手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手拉扯着战士们的衣襟,像对亲生儿子那样说:“……舍不得你们走呀。你们清清秀秀地去了,也要清清秀秀地回来,还住到我家……你们帮着种下的包谷,都要有半人高了。等你们回来,包谷也该熟了。我掰新包谷给你们吃……”
有的战士,暂时放下了背囊和枪支,按照房东大妈的嘱托,一个,一个,又一个,将自己平凡的名字,刻在大妈家正在拨节的竹棵上。
急促的哨音响了。出征的队伍开始集合。战士们喊:“再——见——了……!”
然而,他们内心都明白,今生有可能难以再相见了。
落水洞的众乡亲,带着难以割舍的别离之情,含泪站在高坡顶上。一只只沾着泥土的手,举到半空,缓缓地摇动,摇动,直到队伍融入边山弥漫的大雾中……
“快——回——来——啊——!”
高高的山岚上传来乡亲们的呼唤。群山附和着,回声在峡谷中久久地震荡。
1984年4月28日,我收复老山的炮声响了,铁与火撞击着……落水洞村四十六户老百姓,全都扔下了家里的农活。接连几天,大爹、大妈、姑娘、小伙;还有那些天真的孩子,都纷纷涌到山下野战医院的帐篷前。他们拦住担架,寻找熟识的面孔;他们拉住医生,问:“有没有人住过我家的?”乡亲们想见亲人,又怕见亲人。当看到几天前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战士,此时已是血肉模糊,他们放声地哭起来……
苍天都落泪了一一雨越下越大。赶来探观伤员的老百姓,却越聚越多。找不到熟识的战士,乡亲们就把鸡蛋,水果放在生疏的伤员床前,用抖颤的手抚摸他们,呜呜咽咽。
“战争中迸发出来的激情,必然在人民中早已存在。”这就是我们老山上的战士,为什么那样英勇!
爱化为力。梁班长所在的部队攻克了老山,并且牢牢把守住夺回的每一寸国土。两个多月间,刘大妈她们提着的心,一直落不下去。两个多月后,英雄的部队撤下山来休整,驻地距离住在落水洞的老大妈家有30多公里远。
善良的边疆老大妈,亲手掰下新熟的包谷,还采摘下一筐李子,装满了背篓,驮负在弯曲的脊背上,去探望亲人子弟兵。
可是,看到曾是那样健朗的小伙子们,皮肤皱裂,胡子拉碴,深陷的眼窝四周围着青色,老大妈的泪水呀,不住地流。刘大妈又听说,住在她家的十多名战士,有好几个人未能归来,她就对着苍天鸣鸣鸣放声恸哭:我还等你们回来吃新包谷啊……包谷熟了,你们再也吃不着了……
沙场自古多壮士,边塞今又埋忠魂。老大妈赶到了烈士陵园。可她们不识字,找不到粱班长他们的坟墓,急得团团转圈。大妈们边转边哭,把母亲所有的慈爱和热泪,倾送给长眠地下的陌生儿子。
居住在大山里的老百姓呵,那般穷困,又目不识丁。他们从未照过相,更没有幸运见到标志着现代文明的飞机、火车……可他们并不乏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具有着那么深情而博大的胸襟呀。
就在这天夜里,炮声响了。烈士家属们看见了血——战士的血!百姓的血!离开麻栗坡县城的时候,县民政局周宗达副局长说:“这些日子越军天天向我纵深炮击,县医院已住进十几位被炸伤的老百姓。”说这番话时,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那村民房屋遭越军击毁的报告……
战争,检验着民族的情操和底蕴。
在刘大妈家烟火熏黑的堂屋里,在离国境线10多公里远的饭桌前,十几只暴着青筋的大手高举着酒杯。尚大伯喊:“祝愿解放军多打胜仗,个个平安归来!”百姓们一饮而尽。
喝着酒,乡亲们谈起流传于民间的老山壮士宁死不屈的故事。听着,梁大爷感慨道:“中国,从古到今都有这样的硬骨头!”
“隆隆隆——”
炮声又在山谷中回荡。我们美丽的国土又增添了疤痕。
炮声里,粱大爷聚起双眉,两眼闪闪发光,他狠狠地说:“国家不会用我们这些老人。要是用我们老年人,我们也要上战场打仗!”
由这平凡中国公民的话语中,仿佛听到,从辽远历史长河中流来的民族魂魄的涛声……
有这样人民的中华民族,永远不可战胜!
备注:麻栗坡烈士陵园,位于云南省麻栗坡县城北郊4公里处,1979年始建,1984年扩建。从山脚至山顶共安放着21排937名烈士遗体,其中英雄台安葬着15位“战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