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屋的保护,尤其是大量未列入文物范畴的老屋,目前还有很多困难。
暮春时节,遍野的油菜花只剩下零星几点,平坦而蜿蜒的乡间公路,穿过水田和油菜田,没入山坳的村庄里。
安徽黟县红光村,村民王文新的老房子就在村里油菜环绕的地方,老房子是祖辈留下的,建筑时间至少在民国。房子后面的一栋外墙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让整个后墙濒临倒塌,一根胳膊粗的长棍斜斜顶在后墙上,勉强支撑着。
王文新的老房子,是 无数皖南民居中的一员,这些房子,有足够的历史,但又够不上成为受保护的文物。几年前,政府为王文新在老房子旁边建了新房子,这栋老房就空了下来,在时光的磨砺中加速衰老着。在皖南古村落,还有更多失去生气的老房子,在渐渐被人遗忘,在这些传承几代记忆的房子里,一场抢救保护和白蚁侵袭的拉锯战,正在持续进行着。
徽派老屋抢救修缮现场。受访者供图
不适合居住的老屋
王文新所在的红光村,是一个典型的皖南山村,村里5个组分别聚居在大山的各个角落。几十年来,这个人口数将近700人的村子,大多数人走了出去,现在常住人口只有200多人,大部分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红光村的几个村民小组中,还有20多栋老房子。本来这个数字会更多一点儿,但前些年,有人把自家的老房子卖了。
王文新家只有两口人,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孙女。儿子早年去世,女儿出嫁,大部分时候, 王文新都是一个人在家。村干部告诉记者,村里本来想帮王文新修葺老房子,但发现修葺的费用太高,村里难以承担,申请的危房改造政府资金,也不足以完成老房子的返修。最后,村里用这笔资金,为王文新重新盖了一栋小一点儿的房子,就在老房子的旁边。
王文新站在自家老房子前。受访者供图
“老房子以前住了很多人,面积大,维修、翻修的费用也高,反而不如重盖一栋小的。”村干部说。
和王文新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老房子翻修,工序非常复杂,要保持老屋原本的格局、特色,需要专门的手艺人。如今,这样的手艺人已经不多了。而且,老屋往往缺乏安装现代设施的基础,不论是管线改造,还是加装上下水、卫生间,都比较麻烦。
“乡村的老屋,处在闲置状态的不少,年轻人外出务工,收入稍好的,重新盖了房子,或者在城市里买了房子,老屋就空了。”安徽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李虹说。
和新建的现代民居不同,传统民居建造的年代久远,如何进行现代化改造,一直都是老屋保护和改造的难题之一,而未经改造的老屋,很难满足现代生活的需求,“房子里有人住的,总会修修补补,维系着老屋的存在,可是一旦人去楼空,很快就会坏掉,甚至坍塌。”李虹说,“加速坍塌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漏雨,漏雨的房子,几年就坏了。还有白蚁,南方的老屋,普遍都面临着白蚁的威胁,闲置的房子更是如此。”
金字塔基层的困境
离开老家5年后,吴宁第一次回到了安徽的老屋。有一次,他听说村里很多人都搬走了,不少房子空了下来,他想着,是不是可以回乡重修老屋,最起码可以办个民宿,也算是创业。
回到老屋后,才发现,想要实现梦想并不容易。面前的老屋,和记忆中的家完全不一样了,半人深的荒草,遮住了进院门口的小路,房子也坍塌了一角,断裂的横梁,几乎是空心的,那是白蚁留下的痕迹。
红光村有的老屋前写着“此房危险请勿靠近”。受访者供图
这样的老屋,要翻修到可以住人的程度,至少需要几十万,未来的收益却不确定。最终,他放弃了重修老屋的想法,回到了务工的地方。
依山傍水、粉墙黛瓦、院落围合、马头墙高耸……这些典型的徽派建筑特征,在今天几乎无人不知。尤其是徽派建筑集中的皖南地区,一个县的老屋数量,可能就有成千上万栋。
破损的徽派老屋。受访者供图
安徽黟县文物局的数据显示,全县有3000多栋较为完整的徽派古民居,黟县也被称为“中国明清古民居博物馆”。但为数众多的古民居中,列入“三普”登记的明清时期古民居,只有1590栋,仅占半数。剩下的古民居,几乎都要依靠居住者去维护。
文物保护的等级,从县保,到市保,再到省保、国保,如同一个金字塔状的结构,然而,“最基层的,是无数并未列入文物保护体系内的传统民居。”一位常年从事老屋保护的文保人士说。
对列入文物范畴的古民居,我国有一整套完整的保护体系,但那些未被认定为文物的,几乎连基本的数据统计都未做过,这个古民居金字塔基层的庞大群体,承载着无数家族的记忆,但在今天,却正面临着重重保护的困境。
被白蚁占据的家园
如果说闲置是老屋保护的第一个困境,那么,这个困境引发的下一个反应就是白蚁入侵。
在乡间的民居,只要没有居民居住,白蚁就会立刻搬入。“几乎所有老房子、古村落中都有白蚁,只是严重程度不同。”李虹说。
“在我们村,松木的房子,基本上都有白蚁。”红光村的一位村干部说。这些白蚁来自周围广袤的山林和农田中,村干部告诉记者,在村子周围的树林中,还有整棵树被白蚁蛀空的,“外表看起来好好的,但莫名其妙就死了,实际上里面全都空了。”
吴宁在老家坍塌了一角的老屋里也同样发现了很多白蚁,他怀疑坍塌的原因也和白蚁有关,“我当时没有仔细查找,但断掉的木头上明显能看到很多孔,都是白蚁留下的。”
被白蚁侵蚀的房屋。受访者供图
在安徽,为保护古建筑、古民居,和白蚁的斗争很早就开始了。李虹告诉记者,在文物保护的费用中,白蚁防治的费用是单独列出的。而且,不仅文保单位在防治白蚁,还有专门的白蚁防治所,不止防治文物、古建筑中的白蚁危害,还会对所有环境中的白蚁进行防治。
“治理的方法也有很多,有物理方法,也有化学方法,灭杀效果也可以保证。但问题是,没有根治的办法,防治一次,效果维持几年,几年后,药物失效,白蚁又回来了。”李虹说。
“在黟县,白蚁防治是一件常年进行的工作,有专门的防治机构,但难度很大。”黟县文保单位的一位干部说,在野外防治,可以大面积覆盖式地喷洒药剂,但在古建筑中不同,往往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白蚁是一种畏光的昆虫,有一定的隐蔽性,一般情况下,即便人住在屋子里,也几乎见不到白蚁,它们通常会从柱子的底部、管线的缝隙,甚至是地板下穿入建筑木构件的内部,比如进入柱子里,吃空柱子内部,留下外面一层遮光。”白蚁防治专家、华中农业大学教授黄求应说。
被白蚁吃空的柱子。受访者供图
和白蚁的持久战
在皖南,威胁古建筑的白蚁,主要是散白蚁和土白蚁,尤其是土白蚁,危害情况更严重。
“松树上最爱长白蚁,杉树相对好一点儿。”红光村村干部告诉记者,当地老屋大多是砖木或土木结构,木构件主要以松木为主,特别容易被白蚁侵蚀。
白蚁的危害,和它的食性有关,白蚁主要以草木中的纤维素为食,其中木制纤维素更受白蚁青睐。“古建筑中的木头,年深日久,比较干燥,白蚁喜欢吃,如果没有人干预的话,危害非常严重,”黄求应说,“可能会直接导致建筑坍塌。”
黄求应在考察白蚁。受访者供图
常年从事文物保护的李虹,和白蚁打交道非常多,“见过白蚁侵蚀非常厉害的,比如在老屋的柱子里发现了白蚁,柱子随便拿个螺丝刀或者铁签子,不用费力,就能穿透了。”
“有物理防治的方法,如高于45℃的高温,或低于零下15℃的低温,都会杀死白蚁,但这种方法,比较适合在建设之初对木构件进行处理,不适合已经建成的建筑。”黄求应介绍,“古建筑建成年代早,在建设的时候,一般没有白蚁防治的处理,现在防治,多用化学防治的方法,根据不同的情况,可以用粉剂、水剂、饵剂等不同的形式。”
白蚁的巢穴分布很广,有些古建筑的白蚁巢穴并不在建筑中,而是在远离建筑的地方,最远的,有可能在五公里以外。同时,白蚁还可能有多个巢穴,如散白蚁,常有一个主巢穴和多个副巢穴。
而且,防治的效果也是有期限的,“防治一次的话,可以管三四年吧,如果谁家发现白蚁了,会往上报,县里有专门的队伍,很快就会来防治。”红光村的一位村民说。
和有人居住的老屋相比,闲置的老屋中,白蚁的威胁更重。“主人很多年不回来,偶尔回来看一眼,才发现房子早就不行了。”李虹说。
古建筑里正在进行白蚁防治。受访者供图
白蚁防治难,难在环境的复杂性,也难在白蚁本身的特性,黄求应介绍,乡村的古建筑之所以防治困难,就是因为周边的树木、草地、农田等,是白蚁天然的取食地,即便灭杀了建筑中的白蚁,别处的还会再来。同时,白蚁的数量非常大,大的蚁群可以达到百万只,繁殖蚁的寿命也很长,有些能达到几十年,即便繁殖蚁被消灭,其他的工蚁会自动转成补充性的繁殖蚁。“所以在防治中,既要消灭繁殖蚁,也要大量灭杀工蚁,才能达到控制种群的目的。”
白蚁防治难,复发容易,对建筑的危害尤其严重,黟县文物部门的负责人介绍,白蚁会危害大多数建筑材料,甚至水泥也会被侵蚀。
是否可以在野外大范围地灭杀白蚁?黄求应解释,彻底灭绝白蚁,一方面工程太大,几乎做不到,另一方面,也不合理,“白蚁其实是一种环境益虫,它可以降解枯枝落叶、疏松土壤、保持土壤水分等,是生态系统中的分解者。白蚁之所以会危害建筑,是因为人类的活动,挤压了它们的生存空间。它不可能被消灭,也不应该被消灭。防治工作能够达到的效果,应该是在保护区域中,控制白蚁的危害,这是一个长期工作,需要持续性地投入人力物力。”
老屋保护还在路上
据了解,在安徽省,仅进行过文物普查登记的乡村古建筑,就有数千栋,未算在文物之内的更多,在整个南方,老屋的数量更多,而这些老屋,普遍面临着白蚁的威胁。
被白蚁威胁的老屋。受访者供图
“最大的问题,是人和白蚁共存的建筑,”黄求应说,“尤其在山区,有大量木构件的老屋,既有保护的价值,也有人居住,但居住的大多是老人。这些老人很难有能力进行白蚁防治,而被白蚁蛀空的木质结构,外表很难看出来,比如许多村里的老人,会在二楼堆放粮食,但如果楼板被白蚁蛀空,二楼的粮食就很可能掉下来,对居住的老人造成威胁。”
相对留守的老人,年轻人的安全意识更高,但如何让外出的年轻人及时了解老屋的情况,黄求应说,目前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控制白蚁的种群,阻断白蚁危害的途径,第二是开发智能监控的平台,但这并不容易,要把无数老屋的情况纳入监控,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对老屋的保护,尤其是对大量未列入文物范畴的老屋进行保护,目前还有很多困难,”李虹说,“比如,老屋大部分是个人产权,不论是改造、拆除还是白蚁防治等,更多都由居民自己来处理,财政资金很难投入到这些普通的老屋中,依靠居民自身,保护的力度也很难加强。同时,我们在保护中,还会经常遇到居民想拆老屋,我们劝阻不能拆,但却没有法律依据。因为没有列为文物的这部分老屋,在法律保护的层面,还是空白的。”
对于老屋保护来说,合理的利用是一个重要的途径,李虹介绍,“在很多地方,一些古村落进行整村开发,发展旅游,有的村子会把旅游收入拿出来,给村民分红,让村民从各种渠道获得收益,这样的话,保护的力度和意识都能有很大的提升。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村庄都有开发利用的条件,这需要思考找到合适的角度切入。而且,即便开发利用,也需要做好制度设计,如何让村民得实惠,这样他们才能有保护老屋的动力。”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