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洛阳，自然是因牡丹而来。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先去参观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原来叫古墓博物馆，位于邙山南麓，由一组汉代和北魏风格的建筑群组成。里面是仿造的不同年代和各种类型的古墓，分为历代典型墓葬、北魏帝王陵、壁画馆三大展区，为世界第一座集中展示古墓的博物馆。
邙山是秦岭余脉，也是风水宝地，自古就有“生在苏杭、死葬北邙”的说法，所以成了洛阳人的旧墓。归纳起来，邙山有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朝十几位帝王的陵寝及皇族和大臣的陪葬墓，总数超过千座。显然，寻常百姓没这福分，很难沾到邙山的尘土。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就是死亡与丧葬的过程。那些穷奢极欲的陪葬品，是人类文明历史的直接证据，谁家挖出来的宝贝越丰富，意味着祖上越阔绰，历史越悠久。从古埃及的金字塔到周王朝的天子驾六，从玛雅人的水晶头颅到印度莫卧儿的泰姬陵，莫不如是。说起来，我们的秘密，有时简单得不可思议，或许就在洛阳铲上的一撮黄土里。
捱到下午四点多，见门外的阳光逐渐变得柔和，我才走出博物馆。洛阳国际牡丹园离此不远，我便徒步而往，以观瞻牡丹仙子的真容。
唐人张籍说：“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足见邙山不仅是死者最后的归宿，也是游人揽胜的佳处。如果说古墓陵寝是死神的领地，牡丹园区则为花神的天堂。其实，地狱和天堂，只是路的左边与右边。
牡丹是花王，芍药科落叶小灌木，原产秦岭和大巴山地区。因其绽放时又大又香，富丽堂皇，雍容华贵，是谓“国色天香”，被周敦颐称为“花之富贵者也”。《神农本草经》有云：“牡丹味辛寒，一名鹿韭，一名鼠姑，生山谷。”可见牡丹是中国本地的美人，乳名又土又俗，鲜为人知。唐人刘禹锡不喜芍药荷花，独爱牡丹，他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千余年过去，这句话依旧是牡丹最好的广告词。
牡丹至少有1500年的栽培历史。隋炀帝迁都洛阳后，“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易州进二十箱牡丹。”除引进牡丹，他还改伊阙为“龙门”，也成了洛阳的名片。隋炀帝爱花成性，曾下扬州观琼花，可惜落得个“花死隋官灭，看花真无谓”，足见花儿不怎么待见他。然而，今人还是改不了他那种毛病，美其名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唐人咏牡丹的诗句不胜枚举。《杜阳杂俎》记载：“穆宗皇帝殿前种千叶牡丹，花始开香气袭人，一朵千叶，大而且红。”洛阳人宋单父有“幻世之绝艺”，应皇帝召，到骊山种各色牡丹一万多本。《事物纪原》则神秘地说：“武后诏游后苑，百花俱开，牡丹独迟，遂贬于洛阳。”看来，牡丹盛于洛阳，是霸道女皇武则天的功劳。后来她又跑到洛城发号施令，这花儿还不给吓着？据说今天的“洛阳红”就是当年差点被她烧死的“焦骨牡丹”。想来牡丹也有脾气，原非趋炎附势的俗气女子。
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说：“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又云：“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yì]，笙歌之声相闻。”可见宋时牡丹已经能够买卖，嫁接改良成风，洛阳人甚至将牡丹花季当盛大节日过。
明清关于牡丹的专著和文章更多。汤显祖作《牡丹亭》，将他的人生推向新的高度。《本草纲目》则认为：“牡丹虽结籽而根上生苗，故谓‘牡’，其花红故谓‘丹’。”说明古人很早就知道牡丹可以无性繁殖。李时珍是医药学家，在他眼中，牡丹是能治病救人的仙子。取干燥根皮，是谓“丹皮”，味苦性寒，可活血化瘀、清热降温、镇痛解痉。丹皮药效的发现，缘于“牡丹仙子智救刘春”，甚为传奇。
说话间，已经进入园区。国际牡丹园有国内品种300多个、国外品种100多个，还有300多个芍药品种。相对于洛阳其他园区，这里因地处邙山，温度略低，是以花开较晚。四月底也算盛花期，勉强被我赶上。只见红粉绿白，争奇斗艳，顾盼生辉，真个是花海如潮。
如今最有名气的“牡丹花城”是菏泽与洛阳，花期约在四月中旬到五月上旬间，按理菏泽要晚几天。“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现今的洛阳牡丹，一个园子里就能装七八百个品种，名目繁多，让人眼花缭乱，其中魏紫、姚黄、豆绿、墨魁、二乔等是花中极品。
对于牡丹，我是外行，只看热闹。要不是做过功课，我甚至分辨不出芍药与牡丹。懂行的人告诉我，牡丹茎木质，叫“木芍药”，芍药茎草质，叫“没骨花”；牡丹独朵顶生，芍药数朵顶生；牡丹叶稀，芍药叶密；牡丹花期早，芍药花期晚。生搬硬套地记下来，看到园中的花儿就念叨一遍，有时相互对应，有时似是而非。我也不气馁，一边欣赏，一边观察。仿若楚王夜访巫山，阮郎步入天台，倒也乐在其中。
游人如织，几位身着唐装的姑娘款款走来，手中摇着椭圆的画扇，倒是非常应景，引得游人频频按动快门。她们也大方，见大家追逐拍照，便摆出各种造型配合。牡丹与美人，如旧时相识，怎么搭配都自然谐调，流转如意。
说起来，中国人对花草树木的品评，目光犀利，观点独特。文人墨客笔下的仙花瑶草，几乎就是他们的操守和德行。林和靖“梅妻鹤子”，陶渊明“采菊东篱”，周敦颐“予独爱莲”，可谓独立人格的楷模。大抵是“富贵花”的缘故，歌颂牡丹会被抓成追求功名利禄的典型。尽管如此，还是“宜乎众矣”。尽管爱，不张扬，这才是真爱。
要说真爱，还是唐人高调。白居易吟起牡丹来，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长诗短歌有七八首。“绝代有西子，众芳惟牡丹”，将牡丹比作西子，世间仅他一人。依我说，如今的洛阳才子们，至少应该在龙门的白园里遍植牡丹，让他作个风流鬼也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