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楼下有一棵槐树,它是我来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亲人。
那是在八月,雨后初晴,天有点冷,我拖着行李箱,轰隆隆走在异乡的街上,一阵风过,树间瑟瑟清响使我停步,仰头:一棵槐树,像是回应我,几片叶子簌簌飘落。这里也有槐树,和家乡的槐树是一样的。
还有杨树、柳树、榆树、悬铃木,都是我的故知。另有新相识:马栗树、山毛榉和椴树,它们高大端庄,挺拔俊美。
母亲在电话中问:“你在那边有没有朋友?”
我想了想,回答:“有很多。”
母亲笑说那她就放心了。我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朋友,这些树的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时不时去看它们,它们有的单独,有些站在一起。看着它们夏日的绿荫,或冬日里苍古奇妙的身姿,就能让我平静而感到幸福。
求学多年之后,我重新回到大自然,试着做回一个孩子,接受山水的教育,草木的教育。树教会了我很多,比一所大学教给我的还要多。
《树的教育》(三书)
撰文 | 三书
绿槐荫里春昼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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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长》
(唐)韦庄
绿槐阴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
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
碧天云,无定处,空有梦魂来去。
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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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里有一棵大槐树,树身四五围之粗,就长在我家隔壁门口,树龄少说也有三四百年,远近村落无人不知。外村有人来访父亲,高中同学来找我,到了村里,只消打听大槐树在哪条街,没有找不到我家的。
隔壁是老村长家,他们对这棵槐树又恨又怕。当年盖前面的大瓦房,将老槐树的两臂截掉一只,不多时他家的老父害急病去世。都说这是神树,老村长一家不愿相信,但也不敢不信,从此再不敢砍伐。
我们儿时常在大槐树下玩,捉迷藏,跳房子,抓猫儿(一种瓦片游戏),那时树已断臂,主干中心已枯,两臂分叉处,空心裸露,里面积满落叶尘土。尽管如此,另一臂仍然健旺,扶疏蓊郁,如同长在主干上的另一棵大树。
前些年,老村长家盖楼房,仍不敢动槐树,庄基缩进一米,村里因此给补了宽度。而且看风水的说,头门要开在这一侧,大半正对着槐树。听说村长老婆明里暗里常咒那树,夜里用刀砍,往树心里倒垃圾。槐树日渐婆娑,无复生意,但即使死了,怕还是要立在那里,还是没人敢动。
作为北方的常见树,槐树自古就是人们聚居、休憩乃至议事的场所。槐树在周朝被认为有神性,《太公金匮》载:“武王问太公日:‘天下神来甚众,恐有试者,何以待之。’太公请树槐于王门内,有益者入,无益者距之。”周朝宫廷外植有三棵大槐树,象征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朝见天子时,就站在大槐树下。唐代的驿路官道上,更遍植青槐,如诗所云:“长安十二槐花陌”。
对于我,槐树意味着家园和春天。春日昼午,密叶新绿,槐花洁白飘香,光阴明净而悠长。晚唐诗人韦庄的《应天长》,写出了我记忆深处的那份柔情。“绿槐阴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阴就是荫,“绿槐荫里”四字,唤回多少被遗忘的时光。槐树荫和别的树荫不同,更碧绿,更细密,更恬静,尤其是在庭院里,土墙内外,树影隽秀,清晰生动。
“黄莺语”,听过黄莺的鸣叫,我们就会知道,这些可爱的小鸟叫声清脆,叽叽喳喳,好像在说话。日长人静的昼午,黄莺叫在槐树浓荫里,寂寞的人听了会觉得它们很热闹,甚至有点吵。诗人用了“语”字,我们不妨问:黄莺在说什么?这两句诗给出一个画面,我们可以自由想象是什么感觉。
“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这是女子的闺房,浓郁的古典氛围,画帘低垂,房里房外便被隔开。屏上绣着金凤,双双对舞,香篆袅袅,雕刻出一室的寂静。
这些句子不是要告诉我们闺中女子有多寂寞,她是寂寞,但寂寞不是诗,文字的美,寂寞的审美,才是诗。如果你在朋友圈发这样几句诗,我会点赞,赞的不是寂寞,你懂的。
下片直接抒情。碧天云比喻游子,夜阑梦醒,绿窗风雨,槐花零落几许。春光老去,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清 戴衢亨《槐市横经》
二月落叶的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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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 唐)柳宗元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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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的很多村子,村口都有一棵大榕树,茂叶繁柯,枝干苍古。树下一圈石凳,三五老人闲坐其上,乘凉,晒太阳,旁有石桌,几个老人打着牌,孩子们在周围玩耍。大榕树经冬不凋,青条上常飘系着红头绳,树根处插着些香,村民许愿祈福,敬之若神。
路过那些村子,看见大榕树,赞美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设若我在这里长大,一朝离开了家乡,定会很思念大榕树,而每当从外面回来,望见村口的大榕树,就望见了童年。大榕树守护着岁月,守护着生活的安宁。我羡慕树下安详的老人,能够这样老去,是很幸福的事。
广西也有榕树,气候与广东类似。北方人到了岭南,首先感到对气候的不适,对叶子巨大慵懒的热带植物也每每称奇,再就是季节。不是四季不同,应该说岭南只有夏秋两季,开花落叶与北方殊异,紫荆开花在年底,榕树落叶在二月。
柳宗元为此写了这首诗,他对季节的颠倒颇感错位。诗题即作“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二月是北方草木萌生的季节,柳州城里却在萧萧落叶。“宦情羁思共凄凄”,身为逐臣,远放异域,宦情困顿与羁旅愁思,已共凄凄令他不堪,若有熟识的天象和草木,亦可聊慰我心,然而眼前却是“春半如秋意转迷”。季节的迥异,使他感觉不仅在空间上被流放,而且在时间上也不共春秋,能不意转迷?季节的错位,比起空间距离,更加不可逾越,更令人无望。
“山城过雨百花尽”,一场雨过,山城百花尽被打落,有紫荆花,也有木棉花吧。“榕叶满庭莺乱啼”,榕叶落满庭中,流莺乱啼,他或许在自问: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清 董邦达《柳浪闻莺御题轴》
杜甫与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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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树》
(唐)杜甫
独绕虚斋径,常持小斧柯。
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
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
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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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中的杜甫,憨态可掬,手持小斧头,绕着茅屋,伐除那些“恶树”。何谓恶树?树本无善恶,所谓恶树,当然指那些没用的树,“恶”字也显露出人对它们的厌恶。杜甫的可爱在于,他一边剪伐,一边开玩笑,调侃恶树,也调侃自己,读之不觉厌恶,反倒幽默喜感。
虚斋,似陶渊明“虚室绝尘想”之况味,意即心里清闲,更无人事杂扰,故称虚斋。“小斧柯”,这个命名也可爱,斧头听起来笨重,杜甫实际上也在暗用典故,古铭:“豪末不斩,将寻斧柯”。
才剪没几天,幽阴又被恶树混杂,他于是感慨:“恶木剪还多”。恶木难除,这也是恶木令人厌恶的所在。杜甫边剪边跟恶木说话,他对枸杞说,好吧,就当你为我延寿而生,鸡栖呢,你长在这里却是为何?鸡栖是皂角树,或因鸡栖其上而得名,这种树上有很多刺。
末两句叹息,意味深长:“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庄子》里写的樗栎,皆以不材得终其天年,那是对无为无用的肯定与赞美。杜甫感叹不材之木,越是不材,越是长势凶猛,生命力尤其旺盛,此乃另一种感悟。
诗中的鸡栖,让我想起了老家的冬青树。那株树长在前院东墙角,不知何人何年种下,父母皆不复能记忆,许是分宅基时哪个孩子随手插的一枝。我们那儿没人种植冬青,因为没啥用。那些年家里房少院大,前院四棵梧桐,那才是正儿八经的树,冬青在我们眼里不能算树,最多算恶木。
家里每年养七八只鸡,鸡们天天在冬青周围扒土,随地拉鸡粪,弄得那里污秽狼藉。冬青由此更遭嫌弃,好几次母亲提议把它伐了,然而说说罢了,从未见行动,年复一年,还是任它长在那里,奇怪没人剪伐也不见它再长大。
我有些可怜冬青树,它似乎自知不受待见,又奈何不得鸡欺,蓬头垢面地站在那里。洗衣服多了,晾衣绳不够,我就把手帕和袜子搭在冬青上,这时觉得它还是有些用,水滴在叶上,它像是睁开了眼睛,绿得发光。冬天,众木凋枯,整个院子里,独它一抹青绿,我明白了为何叫“冬青”,真是个好名字。
后来家里盖房子,前院的树全都伐了,四棵梧桐的大本做了梁椽,主枝做了桌椅床柜。冬青树呢,忙乱中谁记得呢,不外乎是当柴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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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读诗:细雨湿流光》
作者:三书
版本:青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封面图为林风眠先生画作,有裁剪。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卢茜。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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