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毕业生到中小学做教师，其实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十几年前，就已经爆出过北京一所中学在招聘教师时，有百余名博士毕业生递交简历的新闻。之后，在2019年，因深圳多所重点中学相继引进大量名校的硕士、博士毕业生，又屡屡登上网络热搜。今年2月底，杭州市教育局所属杭州高级中学等公开招聘拟聘用人员公示，在186人的名单中，有162名硕士、4名博士，且不乏斯坦福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香港大学、浙江大学等名校毕业生。当这一现象的讨论进入高频常态化时，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博士生站上中小学讲台或许不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对于这些博士的选择，人们的质疑和争议一直没有停止：博士毕业生当中小学教师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他们应该在科技创新、学术研究的领域作出更大的贡献，而选择基础教育这条路，难道不是国家科研资源的浪费吗？中学教师是个“铁饭碗”，他们教起来又轻松，这难道不是一种“躺平”吗？
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近日走访几位站上中学讲台的博士，同时也采访了资深教育专家，他们的回答也许会打破您固有的认识，给您带来全新的思考。
“培养更多人岂不是件美事”
“2013年，我刚进天津一中当生物老师的时候，确实身边有许多人不能理解，认为我怎么也应该留在大学当个老师，这样选择也太可惜了。”说这话的是徐堃，他是南开大学生物化学专业的博士，从研究生开始就师从分子生物物理与结构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饶子和教授，从事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方向的研究。
回顾大学那几年的科研生活，徐堃用“经历丰富”“没有遗憾”两个词做了概括。起初两年多的时间他在南开大学度过，随后又跟随饶子和院士去了清华大学生物物理研究所学习，在读博士的最后两年，徐堃又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到日本东京大学跟随山本教授继续“以晶体学方法解蛋白质结构”的研究。“说实话，我研究的方向很难出成绩，一旦出成绩就会是像饶子和教授、施一公教授那样的大名头。这几年走过了几所世界知名学府和顶级实验室之后，我的科研生涯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同时我也深感自己的研究很难再有突破。所以博士毕业之后我没有犹豫，直接选择去中学任教。”徐堃告诉记者。
徐堃这样阐述自己的职业选择：“在我眼中，教师是一份神圣的职业。教育作为培养下一代、孕育社会最新生产力的关键一环，花再多时间、投入再多精力在教书育人上都不过分。现在我们大力提倡素质教育，其实博士在研习的过程中形成的逻辑严谨、善于创新的思维模式，无疑正契合了这一点。如果博士能在教学中将这些素养传递给中小学生，无疑对他们未来的学习和全面发展非常重要。”
对于徐堃的观点，肖静（化名）也非常赞同。作为上海一所“985”名校毕业的博士，她在本市一家重点中学任物理教师。“博士不过是一个头衔罢了，做中学教师也只是一种‘职业选择’，不存在‘大材小用’。”肖静表示，“相比终日面对冷冰冰的实验器材，我更喜爱也更擅长与人交流，所以我选择成为一名中学教师。其实与大学教师相比，中学的教学任务更重、更辛苦。此外，我还有这么一个想法，如果我更早地让学生们习得从海量信息中筛选、分析、总结和创新的能力，那么未来我会培养出更多、更优秀的博士，或许他们之中有人更擅长科研，可以拿下我难以攻破的课题。这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
博士应聘并非十拿九稳
在许多人看来，博士生当中小学教师简直是“小菜一碟”。那么，拥有高学历，在中小学教师的应聘过程中就一定能十拿九稳吗？
徐堃毕业后正赶上本市三所市级重点中学招聘生物教师，当时与他一起应聘的不乏名校的硕博毕业生。“能不能当好教师，与是不是博士、科研能力强不强其实无关。对于拥有博士学历的人来说，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笔试免试了吧。”徐堃笑着说，“但‘试讲’环节才是面试的重头戏。据我所知，不少应聘的博士折在了这一步。”
不可否认，博士学历代表着一个人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但作为教师，其他方面的要求更高：他们不仅要自己理解一个概念、掌握一种思路，而且还要让几十名学生都会做这件事，并且在40分钟之内完成。对于博士毕业生在试讲中暴露的问题，校方也直言不讳：“确实有那种‘肚子里有货却倒不出来’的人。也有一些博士因为在自己研究的领域钻研很深，在一些对中学生非常重要的基础知识上反而重视不足。有的人会觉得这还用讲吗？即使讲，这点儿东西怎么能讲40分钟呢？”
肖静是非师范专业出身，没有接受过教学理论、教学管理等方面的专业训练，这确实让她经历了一段磨合期。“但说到这里，也要感谢我们学校的教学机制。”肖静表示，“学校会为新入职的教师分配专门的教学指导教师，他们将自己的教学经验倾囊相授，也让我很快地进入了角色。”
肖静在采访中直言不讳地表示，相比于博士学位，让一位教师走得更远的是他们“肯钻研”“爱钻研”的习惯和能力。“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站上讲台的那一刻都是一张白纸，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只有真的热爱讲台、持续学习的人，才能成为领跑者。”
为课堂带来活力
每位博士都有着各自的专业研究背景，他们在自己精研的领域里浸淫更长久，涉及学科内部的知识更加深广和复杂。“如果把这些知识融入课堂，可以让课本上的知识更生动，也更容易引发学生深入研究的兴趣。”提及博士在教学上的优势，徐堃这样表示。
他给记者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高中阶段的生物课会学习DNA双螺旋结构。它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一起，被誉为20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对于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过程，可能教科书上只会提一句，它由著名科学家沃森和克里克发现。但是，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得到这个结构的？这恰好是我读博时研究的方向，我会用通俗的语言讲解双螺旋结构从实验、计算到推导、发现的过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而这些知识能激发学生们对生物学的兴趣。
在采访中，徐堃还特别向记者澄清人们的一种刻板印象：许多人提起博士群体会觉得他们“智商高、情商低、性格怪、不善交际”，其实并非如此。“我认识的博士大多是‘双商’并进的，很多高校和科研院所都会给博士提供各种交流的机会，大家的休闲生活和业余爱好也很丰富。”徐堃笑着说，“就拿我带的这些学生来说，‘死读书’可‘压不住’他们，你不仅得会学，还得会玩，才能真的让他们心服口服。”
不只在课堂上，博士的引进，对群体知识拓展的带动作用同样巨大。肖静所在的学校一直采用集中教研的方式备课，随着教材的不断更新，越来越多科技前沿的介绍性知识会放到教材中，作为拓展学生兴趣的资料。“在交流中，我们各自会对自己了解比较深的内容进行拓展，同时也介绍给大家。这样，更多的老师也能让自己的课堂更加充实、有趣。”
让徐堃和肖静感到欣慰的是，自己对于学生的教育并不只是力争让学生“拿奖”“拿满分”，而是能与学生成为朋友，甚至成为学生今后人生路上的导师。“我希望给予学生的帮助和支持不仅支撑到高考，还希望能在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给予支持和帮助。”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有许多学生在进入大学，甚至准备考研、考博的时候，还会来征询他们的意见，这时博士背景就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说自己会尽可能向学生介绍每一位导师的特点和研究方向，帮助学生找到自己擅长和想深入的领域。
中小学教育需要高层次人才
教育界专家对于博士进中小学当教师的现象是怎么看的呢？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部部长、博士生导师王光明教授认为，一方面，这是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对于基础教育师资水平高期待的必然现象，芬兰、法国、德国、日本、韩国等发达国家都已将教师资格证的学历水平规定为硕士及以上。
“另一方面，这也反映出我国人才培养取得了巨大进步。”王光明教授表示。我国自1999年高等教育扩招以来，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规模已经多年占据世界第一，每年毕业的大学生规模千万左右。在如此庞大的毕业人群中，硕士、博士学历的毕业生占据了相当的比例，这是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一个见证。其实，不仅是中小学，大多数行业的从业人员总体学历都是有所提升的，这是一种渐趋普遍的现象。
但同时，王光明也表示，应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高学历人才站上中小学讲台具有区域性质，相比之下中西部地区和农村地区这种现象还并不多，这揭示了我国教育优质资源存在的不均衡现象，优质的资源更倾向于聚集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或准一线城市。
在采访中，一位来自北京海淀区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的介绍更印证了王光明的观点。这位教师告诉记者，据她了解今年北京海淀区一些重点中学语文教师的入职门槛已经升至博士毕业。
随着越来越多的博士进入中小学课堂，也有人提出这是否意味着本科生就没有了就业市场了呢？据王光明介绍，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教育学重点招标课题——教师核心素养和能力建设研究。“在项目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博士学历的教师较为突出的优势在于研究创新能力方面，本科学历的教师在教育教学能力、沟通合作能力等方面优势明显。这反映出教师的专业发展水平，并不一定与教师的学历相关。我们课题研究还有一个发现是，具有教师教育背景的教师，在日常的教育教学过程中，相比那些没有经过系统师范教育的教师来说具有更大的优势，这就说明师范大学的教育对于中小学教师的全面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这项研究的结果也恰恰和几位受访者的切身感受相吻合。进入中学任教是一个全新的职业起点，一切要从头学起。从这一点来说，他们与科班出身的师范生相比有明显的劣势。“可能博士的科研能力很强，但是成为教师之后，我们需要做的是把对原来专业的研究转向基础教育的研究。在这个转型完成后，优势才会显现出来。”几位受访教师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这一观点。
教育行业对高学历人才的需求正在提高，推进建设高素质专业化教师队伍的步伐也正在加快。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重点建设一批师范教育基地，支持高水平综合大学开展教师教育，健全师范生公费教育制度，推进教育类研究生和公费师范生免试认定教师资格改革。
至于“大材小用”这个说法，王光明教授表示，这一看法还是落入了学历至上、唯学历论的窠臼：“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人才强国，教育大计，教师为本。基础教育是教育的根基，需要更多的高学历人才加入中小学教师的队伍，这不是人才浪费，恰恰是基础教育高质量发展的需要。从最终招聘的结果来看，学校在选择教师的时候也并不是‘唯学历论’的，而是综合考虑教师的能力、品德等各方面因素所做出的选择。当然，从教师自身来讲，博士进入中小学也并不能认为自己就‘高人一等’了，而是要尽可能地提升自己的科学素养，用自己的学科知识功底和研究能力引导学生走进广阔的世界，进而促使自己终身不断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