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刘平
现在的社交媒体有一个“历史上的今天”的功能,会主动给用户推送过去某年的这天自己曾发过的帖子。今年2月底,当我打开自己的社交媒体账户时,被推送的就是六年前我在乌克兰首都基辅出差、游玩时的帖子,有美食、有艺术、有历史、有与同事的聚会,与当下发生的悲惨故事仿佛是两个世界。
2016年2月,我因工作的缘故第一次去了基辅。出发前从网上了解到乌克兰人绝大部分都懂俄语,于是,就跟曾学过俄语的父亲学了几句问候语,“你好、再见、谢谢你”之类的。不曾想,就这么两三句,却让我在基辅屡屡碰壁。
佩切尔斯克大修道院。
在酒店办理入住,我客气地用俄语说“谢谢”,对方竟然很认真地纠正我:“这是俄语,在我们这里要说乌克兰语。”继而耐心地教我乌克兰语的“谢谢”怎么说。在市场上买东西,明明我前面的人就是在和店员说俄语,到我这里,我的俄语“谢谢”竟又被纠正了,接着又是一番乌克兰语教学。
待到再回酒店,正好看到白俄罗斯同事在和前台说话,我赶忙跑过去“偷听”,果然是俄语!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跟这位白俄罗斯同事询问一番,她说人们都懂俄语,这是这个地区的通行语言。周边国家虽然很多有自己的语言,但是大家基本都会俄语。乌克兰人不喜欢俄罗斯,他们不想说俄语,但也改变不了同事说俄语的习惯,于是就尝试对外来的人进行些许改变。所以,东方人长相的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被他们重点改造的对象。
“复活”和“希望”壁画。
基辅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可能就是艺术。艺术的气息流淌在城市各处,七彩颜色的建筑物,“搞钱,不要搞艺术”的商店标牌,还有好几公里沿街铺满的油画市场。城市建筑的墙面壁画涂鸦也是一大亮点,不是那种不良青年的随手乱画,是整面墙整面墙的完整壁画。基辅算得上是东欧街头壁画最多的城市之一,全城大约有160幅巨型作品。背靠背身穿黄蓝两色(乌克兰国旗颜色)上衣、手臂紧锁的兄弟,头戴黄蓝两色绸带、怀抱部分被摧毁的城市、象征“复活”与“希望”的悲悯少女,手持乌克兰护照的克里米亚小姑娘,徒手捏断利剑的双手,都是著名的作品。
基辅街头的“卖画市场”,绵延几公里远。
看到这些壁画,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去北爱尔兰的时候。伦敦德里的街头,也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壁画。虽然已是和平年代,但画面上端着枪盯着路人的士兵仍旧能让人感受到当年冲突时的紧张气氛。大型街头壁画大抵如此,虽然静默不动,却非常有力量。在街上走着走着,随意转过一个街角,巨大的一整面墙的绘画扑面而来。这一刻不光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还深深体会到当地人民的意志和诉求。
据说基辅的“壁画”始于2014年,那一年先后发生了乌克兰“广场革命”、克里米亚公投。乌克兰东部持续不断的冲突直接激发了艺术家们的创作洪潮,国内外的艺术家们先后来到基辅,在建筑物的墙面上开始了他们的巨型壁画创作工程。从这些作品中,我们能直接看到乌克兰的社会问题。手无寸铁的人民在想些什么,全都被画了出来。这些画面中反反复复出现的主题,其实就只有一个——对一个和平、统一的乌克兰的渴望。
圣索菲亚大教堂。
在基辅我去了很多教堂,圣安德鲁、圣迈克尔、圣索菲亚。相比英国常见的灰白石头的哥特式和巴洛克式教堂,东正教的教堂在外观上“艳丽”了许多。淡蓝、淡绿的外墙,绿色的圆顶,最上面是金色的顶尖。据说之所以做成金色,是为了让上帝能轻松地看到这里。教堂里的人比我想象的多很多,除去知名景点游客多的原因,有很多当地人是虔诚地来这里做礼拜的。
这种虔诚以跪倒且蜷缩起身体和教徒脸上悲怆的神情来体现。我在欧洲很多其他国家见过基督教、天主教教徒的跪拜,除去波兰这个“罗马的女儿”的教徒们离教堂老远就开始跪拜,基辅的教徒们应该是我见过的在肢体行为上最虔诚的了。人们跪在圣母面前,重心放在后脚跟上,整个背部弯曲,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女性比男性缩得更厉害,而且她们脸上的神情也更加悲伤,眼睛里充满渴望和恳求,向圣母默默传达着她们的诉求。有时我在旁边看着看着,会被这种氛围感染到也想要哭起来。有位老婆婆在地上跪了很久,大概是腿已经麻木了,站起来时费了很大力气。我过去给她搭了把手,她没有说谢谢,指着墙上的圣母画像,用蹩脚的英语跟我说:“Holy Mother cries, Ukraine cries”(圣母哭泣,乌克兰哭泣)。
基辅街头的有轨电车。
在一个城市旅行,交通方式有很多种。我很喜欢用步行的方式来感知这座城市,看看路上人们的神情,瞅瞅各式房屋的设计。累了就随意进入一家咖啡馆或餐厅,专门点一些未曾吃过的食物尝鲜,歇息过后再继续向前。在基辅的那几天,我每天都走十几公里,每天都能荣登微信运动的榜首。
基辅的地铁也是一定要去乘坐的,这里有世界上最深的地铁站。“军工厂”站因周围地势高而地铁线路必须保持水平,只好向深处挖去,这一挖就挖到了105.5米。自1960年通车以来,其深度一直没被其他的地铁站超过。在这里,站在扶梯的一头,完全看不到另一头。几条扶梯像放射线一样,在远远的地方交汇于一点。而那一点,只是视觉上的终点,并非真正的终点。据说这个站的深度,即便把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放进来,还有十几米富余。坐电梯下去全程需要花5分钟,渐渐的照明不再亮如白昼,墙面也变得灰暗起来。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站名的缘故,这漫漫长路好像真的进入了某处神秘的军事设施。
尽管当年是因地理问题才建得这么深,现在作为防空洞倒是派上了很大用场。和平年代突遭战火,看着电视新闻上熟悉的车站挤满了躲避空袭的人,让人难过不已。
距离“军工厂”站很近的地方是独立广场。这里是基辅市中心的一片露天广场地带,历史上很多重要的活动都曾在这儿进行。它曾拥有很多个名字,现在的名字“独立广场”,是为了纪念1991年乌克兰成功脱离苏联而起的,它的上一个名字是“十月革命广场”。
独立广场的纪念鲜花。
2014年以前,圣诞树点灯仪式等重要的节日活动都在这里进行。2014年这里爆发了“广场革命”,百余人失去了生命。从那以后,所有欢乐的活动都被转移到了城市的其他地点,这里再也没有欢声笑语,成了悲伤凝结的地方。
我到独立广场那天,正好是2014年“广场革命”两周年的纪念日。广场中心正在进行集会,中间高台上的人用喇叭广播着什么,声音很大,略有些吵。现场成百上千的群众们,走来走去,神情自若,却几乎无人说话,即便说也是非常小声的低声细语。现场有一种“既喧闹又静寂”的反差感。我也在人群中穿行着,听不懂,但很好奇。突然,一个黑衣小伙子向我走来,用乌克兰语问我些什么,见我听不懂,转而改成英语:“你要不要给军队捐款?”
当时我回答他:“不,不用了。”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回答他。当时的我认为他们不需要更强大的军队,因为军队不能带来和平,只可能带来更多的战争。六年后,看着电视新闻里的画面和乌克兰人民哭泣的脸庞,我觉得六年前的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