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金朝南下攻下北宋都城汴梁,掳了宋徽宗、钦宗父子及妃嫔、朝臣计三千余人北上金国,北宋至此灭亡。
在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郭靖、杨康的名字,就是为了提醒郭、杨二家的后人勿忘靖康之耻。靖康之变后,宋康王赵构泥马渡江,弃都汴京退至南京应天府即位,建立了南宋。汴京的老百姓惧怕鞑虏,举城跟着康王的车驾南渡。途中被虏骑追赶,兵荒马乱之中,多少家庭都被迫拆散,真是“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且说陈州有一对恩爱夫妇,丈夫徐信颇具武艺,妻子崔氏姿容姣好。因为金兵入寇,不容安身,于是收拾了行装细软,跟着众人日夜奔逃。到了虞城,突闻身后喊声振天,却是南朝溃兵,这群人杀敌不济,抢掳平民倒是虎虎生威。一时间哀嚎四野,个人都拼命挣逃,徐信跑了一段时间,待到回过头来,却不见了妻子崔氏!徐信寻了几天不见踪迹,只得继续前行。
到了睢阳在村店买饭吃,听到一阵妇女的哭泣声,循声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衣裳单薄的年轻女子,和妻子年纪不相上下,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寻问。
这女子说她本和丈夫避兵,中途被敌军所掠,这行人迫她随行了两天一夜,她两脚肿胀寸步难移,于是贼军就剥了她外衣,将她弃在这里,现在她又冷又饿,只想寻死。徐信度人推已,想到自己的妻子现状,不免感伤,便解开包裹,将妻子几件衣服给了妇人穿,又带她去店里吃了饭,把她安顿在村店里住下。如此相处了数日,二人也就惺惺相惜,做了半路夫妻。
到了建康,徐信充了军校,不觉过了三年。一天他和妻子访亲归来在一个茶肆吃茶,有一个汉子不住地看他妻子,随后还一路跟随他们回到家门口。徐信很是恼火,上去质问。这汉子谢罪道有一言相问。
徐信问他何时,这人欲言又止,半天方问徐信的妻子是不是郑州人,姓王小字进奴。徐信听了大惊,忙问他怎么知晓,这汉子叹道:“此妇乃吾之妻也。”便将当日怎么失散讲了一遍。徐信听后甚感不安,也将当日怎么相遇说了,又问当下如何是好。这汉子说他也另行娶妻,只是想和旧时伉俪见上一面,便死亦无恨。徐信便应了,问了其姓名,知叫俊卿,约了他夫妇二人同来。
第二日,俊卿带着妻子拜访。徐信出门相迎,见了俊卿妻子,二人相看惧是惊骇,双双恸哭。原来俊卿的妻子正是徐信走散的妻子崔氏!真是天缘巧合,两对离散夫妻今日各自重逢,皆相抱而哭。哭毕徐信遂与俊卿八拜为交,推心置腹。到了晚上,两人换回了妻子,此后两家交好,来往不绝。
冯梦龙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抱着“一桩美谈”的态度来看待的,在夫义妇节的角度来看,两对夫妻,都没有因为失去对方而茶饭不思、孤寡一生,而是很快都组建了新的家庭,放到现在来看,都不算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爱情之所以感动人心,就在于有了“贞”和“执”,因为它有独特的私有性,是不可以分享的。要不然也不会有相爱一生、相伴一人的爱情誓言。历来感动于我们的爱情,比如王宝玔寒窑十八载,比如妻子死后终身未娶的王维,只有这样长情守贞的爱情才称之为爱情的范版,“取次花丛懒回顾”,有了让人感动赞叹的根本。
冯梦龙在《情史》卷一里有这么一句评语:“世俗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他对于感情的肯定和礼教的蔑视,都是超脱于时代认知下的思想。这和他长期浸淫在社会底层,深知底层疾苦有关。看似写情,实则写的是情之后的社会。
他的作品深入市井,许多愿景都是底层人们对于美好的向往和希翼。比如徐信和俊卿,写得就是乱世夫妻在世俗下的真情,和真情之后的妥协。究其根本,还是小人物的生存问题。
崔氏和王氏都是乱世之下的孤苦女子,那个时代背景之下,女子是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的,再嫁唯一可以让自己生存下去的途径。王氏如果没有遇上好心的徐信,可能已经冻毙于睢阳,也没有后来几年的安稳生活,更别谈和丈夫再次重逢。崔氏流落建康,身上手饰发钗尽数典当,甚撑数月,寻夫无果,只得别嫁他人 。
颠沛流离之下,每个孤独的个体都想抱团取暖,多少人因为靖康之难而对宋史望而却步,女性的个体命运显得尤为飘零,多少家庭离散,往往父子夫妻,终身不复得见。
冯梦龙的这个故事,所寄予的正是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最真切的向往,失散夫妻还可以再见,重修旧好,这是多么理想化的愿景,放诸于真实历史之中,这些女子的命运想都不敢想,多是无尽凄惶。
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必定湮灭于历史的滚滚东逝之下,小说唱本里的,正是小人物的颠仆和挣扎,乱世之下,除了爱情,还有弱者间的相互依存,这才是真实的生存,而在残酷的生存之间,还能有温情,有团圆,这才是冯梦龙的悲悯与良善。
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
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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