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7年3月,即公元1270年,山东济南一户张姓商人家里,刚刚添了一个儿子。商人原也是读书人,后来改行经商,略有小成,家境正是蒸蒸日上之时,得了这个儿子,欢喜之余,又抱着对未来的憧憬,期望,为这个儿子,起了一个稍嫌过大的名字,张养浩。
养浩一名,出自《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呢?就是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的意思。至少在两宋之前,读书人天然就是权力阶层的代名词,肩负社会管理者的责任。孟子这句话,历来作为天下读书人对自己的人生目标,道德期许。老张为儿子起这个名,的确有点过大,但也反映了他对家境,对这个儿子的莫大期盼。
名字起得好,不代表就能怎样。稍稍长成,这个养浩就让老张夫妻头疼了。10岁左右的男孩,人家都是担心太皮,鸡飞猫跳,人憎狗厌,他倒好,整天也不出门,只喜欢抱着书本用功。这没日没夜的拼命劲头,老张夫妻倒担心了,严令他按时休息。养浩口头答应,晚上看父母睡下,点起灯又钻被窝里苦读。可见这读书啊,严管,方法啊什么的,都只是辅助作用,真正重要的还在天赋,你得他自己愿意。不然,你就是牵两头牛来,能拴住一个10岁的皮小子吗?
读书重要,历练也很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好在老张生意做得不错,眼看儿子养浩长成,对他出门郊游的愿望,全力支持。一来二去,这个张养浩的名头就传开了,被推荐做了东平县的学正,这一年,他19岁。
这么又过了几年,老张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的学识,自己已经够不着了,觉得他应该去更大的舞台,一试身手,于是就一力鼓励儿子去闯荡京师。元朝建立后,科举一直没开,不过朝内很多大臣,汉化程度高,汉学造诣很深,投书到他们的门下,以求被赏识,也是晋身仕途的一个路子。张养浩有山东父母官的举荐信,加上老爹给的钱足够,几番辗转,还算顺利地,把文稿投到了当时的中书省平章不忽木的门下。
中书省平章,相当于丞相的副手,级别从一品,是妥妥的高官。这个不忽木,原是西域人,自小在成吉思汗身边长大,跟忽必烈是发小。又,从小师从大儒,接受汉学教育,从品性到才华,与汉儒一般无二。看到张养浩的文章,不忽木越看越喜欢,迫不及待地就推荐他进了御史台工作。从此,这个不忽木就成了张养浩的恩师,引导着他走进官场之路。这一年是1293年,张养浩23岁。
8年后,张养浩被放置地方实官,空投到山东堂邑作县长,这是准备着要大用了,考察他经管地方实务的能力。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的治安简直是一团糟,何止是一团糟,匪盗横行,都到了公然冲击官署的地步,但凡有个处置不当,他把命丢在这儿,一点都不稀奇。就任之初,张养浩大刀阔斧,推行一系列法令,重点在解除了当地对刑满出狱犯人的种种不合理的人格歧视,人身限制的法令,一下子赢得了广泛民心。以此为基础,张养浩“以盗制盗”,借力打力,一两年的时间,就把当地盗匪扫除一空。多年以后,堂邑地方,仍有百姓为他立碑颂德。
地方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没到一任做满,第三年张养浩就被调回京师,升任监察御史兼太子老师。监察御史嘛,就是个言官,专门负责挑刺,弹劾,放嘴炮的。以元朝当时的官场环境,张养浩这暴脾气上来,一张嘴就跟机关枪似的,从皇帝到丞相再到群臣,一通狂喷。得,官被免了不说,有人放话了,要弄死他,得罪人太多了。张养浩脾气暴,人可不傻,这京师眼看待不下去了,办个假证,连夜溜了。
转过年来,太子即位,想起来自己当年的老师,又把他召回京师,进了翰林院。说起来,这翰林学士本没啥正经实务,可是依张养浩的性子,哪能闲得住,上下一通张罗,于1315年,推出了元朝第一次正式的科举,此后每3年一次,以为成例。虽然说,这科举考虑当时元朝贵族参政实情,名额有限,其中蒙古人,色目人等还要分走很大一块饼,可是无论如何,这也是给了天下广大汉民学子,一个很重要的机会和出路。
科举一开,张养浩身为主考官,一时间桃李盈门,满朝门生。这下子,他的喷子火力升级换代,晋升为礼部侍郎,又为礼部尚书,机关枪升到加特林级别更猛了。有一年皇帝过个节想玩花灯,吩咐大张旗鼓,要玩个痛快。张养浩知道了,一个奏疏让丞相带上去,从古到今,从世祖忽必烈到现下而今,总之是前后左右,360度无死角花式狂喷。
把皇帝气得,这谁啊,我就想玩个灯,至于吗,啊?至于吗,拉出去。底下人答应还没出门,又给皇帝叫住了,哎呀,刚才没注意,原来是张师傅骂我,还得是他,骂人都骂得这么文采斐然,有气魄,你说,你们服不服?
虽然,张养浩一直都在尽己所能地参与国家政务,但从他的历任官职就可以看出来,碍于当时元朝的官场环境,他一直都没有受到重用。对于这一点,张养浩自然是心知肚明,也深感有心无力。加上,元朝自建立以来,在是否大规模汉化的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其中重要原因,就在于其军事贵族参政程度极深,对皇权的牵制作用很大。而汉化与否的问题本身,实际上是跟这些军事贵族的利益相背的。一定程度上,这也直接导致元朝皇位更迭频繁,朝堂斗争凶险难明,以致政务,军务各种废弛。
1321年,张养浩父亲病故,随之他离开京师,回乡守孝,这一年,他51岁。其后8年间,元朝经历多次政局动荡,皇位更迭。皇帝换个不停,想要招揽张养浩的心,倒是每个都相同,毕竟他主持多次科举,门生故旧遍地,有号召力,影响力。从吏部尚书到地方大员,各种官职诏书像葫芦娃一样,排在张养浩面前,从一个排到七个,他始终没有动心。
1329年,第八个来了,这一个有点不同,“关中大旱,饥民相食…”,这是让他陕西赴任处理灾情,是去救命的,张养浩坐不住了,他得去。临行前,他把家中浮财,全部散与乡里贫苦,登车上路。这一年,他59岁。
一路行经,所闻所见,饿殍在道,触目惊心,张养浩沿路写下多首《山坡羊怀古》,抒写满腔郁积,一身萧疏。其中著名的,除了开篇那首《潼关怀古》,还有一首《骊山怀古》: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
只见草萧疏,水萦纡。
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
赢,都变作了土;
输,都变作了土。
走到华山,一辈子不信鬼神的张养浩,破天荒地去到西岳神庙,虔心求雨。跪倒在神像之前,沿路凄惨,一生经行,种种情状,涌上心头,张养浩不由得放声痛哭,伏地不起。天下苍生,书生奈何?
或许,真的是真情感动上天,隔日果然雨下倾盆。到任后,张养浩再次搭台求雨,满腹经纶化作一篇篇祈雨文,也是如有神助,史载,“大雨如注,水三尺乃止,禾黍自生,秦人大喜”。
天灾已解,人祸又生。陕西当地粮商勾结官府,一边哄抬粮价,一边又借口“银钞”纸币以旧换新,半价兑换,对民众巧取豪夺。张养浩接连采用一连串针对性法令,平抑粮价,又赈饥葬死,安排恢复生产,预防大疫事项等等,到任四个月,他忙得脚不沾地,睡觉,吃饭都是胡乱对付。
每每看到,想到乡民惨状,张养浩都抚胸顿足,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瘦弱的身躯在这黄土高原的风声里,颤抖如一片落叶。铁打的人,也架不住这么折腾,何况这时的他,已是59岁的老人。终于,又挺过了两个月后,张养浩倒下了,心力交瘁,他累死了,终年59岁。八百里秦川,哭声一片。
诗歌艺术,经汉唐,而两宋至元,逐渐由纯贵族游戏,趋向民间化,口语化。张养浩作的这“山坡羊”属于“元曲”中的“散曲”一类,《潼关怀古》通篇字意平白如画,而又有雄阔,通达,不平,愤懑,种种情绪漫溢其间。
身经官场多年,张养浩并不是不知道一己力量之微小,也不是没有想过回乡归老园林,做一个舒心的快活人。或许,他这一生,也曾有过迷茫,有过放弃的念头,至少,在《骊山怀古》里,我们能看到他的意气消沉。然而,他终究做出了他的选择,用他的一生,向我们证明了,“养浩”之名,当之无愧,同时,也用这一曲“潼关怀古”,向我们诠释了,何为“养浩”。